黑石堡的血色风暴,以叛将吴天德伏诛、狄人伏兵被全歼告终。
然而,这场胜利的代价,惨烈得让朔风城大营都笼罩在挥之不去的阴霾中。顾晏带回的,是几乎被打残的亲卫队,是堆积如山的袍泽遗体,还有…重伤垂危、昏迷不醒的昭华公主周明星。
那支淬毒的幽蓝重箭被军医用最精细的手法取出,剜去了周围大块腐肉。剧毒猛烈,若非箭簇位置稍偏且救治及时,周明星早己香消玉殒。即便如此,她依旧在鬼门关前徘徊了数日,高烧不退,呓语不断,每一次呼唤的都是“顾晏”和“孩子”。
顾晏的帅帐再次成了周明星的病房。这一次,他不再避嫌。军务之余,他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亲自盯着军医换药,亲自试过汤药的温度,甚至在她高烧惊厥时,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着无人听清的话。
他依旧沉默寡言,俊美的脸上线条冷硬。但在那眼眸深处,冰封的裂痕己清晰可见。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后背狰狞的伤口,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一种复杂的、沉重的情感压迫着他的心。
是感激。感激她又一次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命。
是震撼。震撼于她那不顾一切的、近乎毁灭的偏执深情。
但更多的,是愤怒!无法遏制的愤怒!
愤怒于她的愚蠢莽撞!不顾身怀六甲擅闯战场导致流产!不顾重伤未愈又强闯黑石堡死地!
愤怒于她将“爱”变成了沉重的枷锁和致命的利刃!每一次的“保护”,都伴随着她自身的毁灭!
更愤怒于…他自己!愤怒于自己无法斩断这孽缘,愤怒于自己冰封的心竟会被她的鲜血烫出裂痕,愤怒于此刻守在她身边时,心底那无法忽视的恐慌和……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乎
当周明星终于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时,看到的便是顾晏坐在榻边,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药汁,眼神复杂地注视着她。那眼神里有审视,有疲惫,有未散的余怒,却也有一丝…难以捕捉的、如释重负般的微光。
“喝药。”顾晏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彻骨,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周明星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但看到顾晏安然无恙地坐在眼前,一股巨大的安心感瞬间淹没了她。她艰难地想抬手,却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顾晏蹙了蹙眉,没有假手他人,而是自己用汤匙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递到她干裂的唇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明星的眼眶瞬间红了。她张开嘴,顺从地喝下苦涩的药汁,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贪婪地汲取着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劫后余生的脆弱和对他的依赖,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偏执和疯狂。
一碗药,在沉默中喂完。
“我们…回京。”顾晏放下药碗,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周明星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回京…意味着离开这个血腥之地,意味着能和他一起…她刚想点头。
顾晏却紧接着说道,目光锐利,“你伤势未愈,不宜颠簸。我己备好特制的马车,沿途由沈澈和亲卫严密守护。”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一种冰冷的禁锢意味,“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马车半步。不得见任何人。不得传递任何消息。安心养伤,首至京城。”
这几乎等同于最高级别的囚禁!
周明星眼中的光亮瞬间黯淡下去,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果然…他还是想把她关起来。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的受伤和黯然。她没有像以往那样激烈反抗,也没有哭喊控诉,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京的车队,在风雪初霁的清晨启程。周明星被安置在一辆内部铺满厚厚软垫、燃着暖炉的特制马车里。车壁厚重,车窗被封死,只留下几个换气孔。沈澈带着最精锐的亲卫,护卫在马车周围。顾晏则骑着马,行在队伍最前方,背影挺拔孤绝,仿佛与身后的马车隔绝在两个世界。
马车内,温暖却沉闷。周明星靠在软垫上,后背的伤口在颠簸中隐隐作痛。她看着这方寸之地,感受着车轮碾过冰雪的枯燥声响,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被囚禁的疯狂愤怒。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顾晏复杂难言的情绪,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她回想着穿越以来的点点滴滴:从玉芙宫的绝望,到强闯相府的疯狂,到失去孩子的剜心之痛,再到黑石堡那奋不顾身的一扑…她为了活下去,为了抓住顾晏这个“生的希望”,把现代职场里学到的所有厚黑和手段都用上了,甚至扭曲成了病态的占有。她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用最激烈的方式去碰撞。可结果呢?遍体鳞伤,差点害死自己,也差点害死他…
或许…或许该换种方式了?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马车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周明星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前倾,后背狠狠撞在车壁上!
“啊——!”剧痛让她瞬间脸色煞白,冷汗淋漓,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
车帘猛地被掀开!顾晏那张带着寒霜的脸出现在车门口!他显然听到了她的痛呼。
“怎么回事?”他厉声问车夫,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周明星惨白的脸和因疼痛而蜷缩的身体。
“回…回督师,是路上一个深坑,积雪覆盖没看清…”车夫吓得声音发抖。
顾晏没再斥责车夫,他翻身下马,几步跨上马车。狭窄的车厢内,瞬间充斥着他身上带来的寒意和淡淡的雪松气息。
他蹲下身,动作不再像以往那样带着冰冷的疏离,反而有些生硬的急切。他伸出手,似乎想查看她背后的伤口,却又在半途停住,最终只是拿起旁边备着的软枕,小心翼翼地垫在她背后,试图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忍着点。”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动作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他拿起水囊,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唇边。
周明星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液体润泽了干涩的喉咙。她抬起眼,看着顾晏近在咫尺的侧脸,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担忧?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又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喝完水,没有像以前那样死死抓住他不放,也没有说那些偏执的话语。她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和迷茫:
“顾晏…我是不是…真的很蠢?很讨人厌?”
顾晏递水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看着她写满脆弱和自我怀疑的侧脸,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心底那冰封的堤坝,仿佛又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他沉默着,没有回答。只是将水杯放回原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起身,退出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马车内恢复了沉闷。周明星靠在软枕上,感受着背后垫高后缓解的疼痛,回味着刚才他那一瞬间的迟疑和小心…一滴滚烫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鬓角。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控诉,而是迷茫中的一丝…微弱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