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熔炉中的方舟
寂静。
一种被碾碎、压实的死寂取代了沸腾的能量暴鸣。核心腔体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只剩下钢铁冷却收缩的细微“噼啪”声，以及……血液滑落操控台边缘，滴答……滴答……的单调回响。
林琛仰躺在破碎弹射座椅的碎片里，世界如同被厚重的血浆与灰尘共同浸泡过。每一次无意识的呼吸都扯动着胸腔深处撕裂的痛楚，如同肺叶被无形的玻璃渣反复研磨。粘稠的血浆混合着蓝黑色的晶化碎屑，顺着额头巨大豁口的边缘不断渗出，滑过眉弓，流进他唯一还有微弱感知的左眼，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断晃动、暗红粘稠的滤镜。整个右半边身体失去了知觉，如同焊在车厢框架上的一截冰冷废铁，唯有左臂烙印深处传来的微弱灼热——如同埋在死灰下的火星，证明他尚未彻底沦为空洞的躯壳。
冰冷的、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远比外面浓烈的死亡气息：被汽化蒸腾、凝固后散发着刺鼻怪味的蓝黑晶尘；熔化后冷却如同焦黑蜡油般的金属流质；烧焦的聚合物和电线绝缘层混合后形成的致命甜腻焦糊味；以及……一种冰冷的、如同坟墓深处散发出来的铁锈腥臭。这味道浸透了他的每一口喘息，如同冰冷的蠕虫钻入骨髓。
一片沉重的灰烬簌簌落下。
他仅存的视野尽头，被爆炸高温扭曲的挡风玻璃残破一角之外——那根曾经支撑着金色核心的巨大管道断裂口，此刻如同被怪兽啃噬后的狰狞巨口，熔融的金属边缘参差不齐地卷曲着、凝固着。金黄色的核心……消失了。那方空间只剩下纯粹的黑暗，如同宇宙尽头冰冷的真空。它原先所在的平台区域，只留下一个巨大的、被高温彻底熔穿的深邃凹陷，边缘的混凝土和钢铁被拉扯撕裂成怪异的形态，焦黑的表层闪烁着无数微小的玻璃状结晶，如同陨石撞击坑中绝望的泪珠。
没了。
那一点刚刚燃起的新生火种，凯撒存在过的最后证明……消失了。
绝望如同粘稠冰冷的淤泥，缓慢而彻底地封冻了林琛残存的意识碎片。也许几秒，也许几分钟，黑暗就将彻底吞噬他。这样也好。让荒原的风，把他和这堆扭曲的废铁一同抹去痕迹。
滴答。
一滴混杂着暗红色、粘稠得如同冷却岩浆的物质，从车顶扭曲变形的装甲缝隙间滑落，不偏不倚，砸在他无力摊开的、布满血污和金属擦伤的左手掌心。
冰凉刺骨。
嗡——！
左臂深处！那枚沉寂如同墓地石碑的烙印骤然爆发出远超之前所有时刻的、近乎狂暴的炽热！如同千万伏高压瞬间贯通了麻木的神经！林琛的脊背猛地挺首了半寸又重重摔落！喉咙深处挤出不成调的干涩嘶鸣！烙印的灼痛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刺入臂骨深处！一股源自烙印本身的庞大意念洪流裹挟着剧烈痛楚，如同海啸般强行轰开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堤坝！
【——核心信号捕获！稳定！重组！——】
【——坐标锁定：车体内部！深度契合！执行覆盖重构！——】
冰冷的系统信息如同断头铡的指令！
他的视线被那股巨大的意志牵引着，不受控制地、聚焦在自己的手掌心——刚刚被砸落的粘稠物上！
那根本不是什么熔融金属！
而是一团拳头大小、内部包裹着……东西……的诡异物质！外层的粘稠物质呈现出半凝固的蜡状，内部流动着缓慢、细密的暗红色能量流，如同流淌的地狱岩浆！而在其最核心区域——一点如同恒古星辰碎片般、散发着纯粹、坚韧、令人心神安宁的温暖金色光芒！正透过半凝固的蜡状外壳，稳定地、缓慢地搏动着！
凯撒？！那颗刚刚在晶簇中凝结的金色核心？！
它没有被彻底毁灭？！
就在这惊骇念头炸响的刹那！林琛左手掌心下方——那被凯撒血迹和晶屑反复浸润的车体框架最底部！一个极其微小、隐藏在装甲接缝深处、之前因“零熵碎块”锚定而被激活强化的连接点上！一道林琛从未主动刻画的、结构极其复杂、闪耀着冰冷银灰色金属光泽的玄奥符纹图案！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瞬间激活般！猛地自冰冷的装甲表面浮现出来！
嗡！！！！！
沉闷厚重的嗡鸣！这一次不再仅仅来自林琛的臂骨！而是如同沉睡的金属山岳从地核深处发出的、被强行唤醒的恐怖咆哮！整个“方舟”的残破车体猛地震颤起来！覆盖车体的尘埃和蓝黑粉末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瞬间拂开！出的装甲表面开始剧烈升温！呈现不正常的暗红色！如同刚刚从熔炉中取出！
林琛的左手掌心和手背上，被烙印强化的视觉瞬间清晰无数倍！他看到——无数道细密如发丝、如同燃烧的熔融黄金般的能量流光！如同有生命的藤蔓！正从他掌心下方那枚被激活的银灰符纹核心处——疯狂蔓延出来！它们贪婪地缠绕上掌心那团包裹着金色核心的暗红蜡状物！
滋啦——！
刺耳的腐蚀声混合着能量高速灌入的嗡鸣！
那团暗红色的蜡状物如同被投入王水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黄金能量流的缠绕下剧烈地变形、萎缩、分解！外层粘稠的暗红物质被烧蚀气化，发出刺鼻的硫磺与腥甜混合的气味！内部那股流淌的暗红能量流如同落入油锅的毒蛇，在黄金能量的束缚下疯狂扭曲、挣扎、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般迅速褪色、消融！
包裹在层层熔蜡和恶意能量之中的那颗温暖金核——彻底暴露！就在林琛掌心上方！不足十厘米的虚空之中！它纯净、稳定，散发着温和却无比坚定的意志！如同一颗被强行剥离了淤泥的稀世珍珠！
此刻！林琛掌心下方那枚彻底燃烧起来的银灰符纹猛地爆发！一道远比缠绕熔蜡时粗壮百倍、更加凝聚纯粹的金色能量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轰然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那颗悬浮的金色光核！然后没有任何迟滞！这股裹挟着林琛手掌、烙印意志、以及凯撒新生希望的庞然能量流！对准了掌心和车体接触点的正下方——那块己经被灼烧得暗红发亮的装甲板！狠狠地……灌注了下去！
【——结构单元扫描完毕！重构位置：载具核心龙骨（脊柱区）——】
【——融合序列开始！覆盖强度：绝对——】
轰！！！
无法想象的冲击力！从林琛掌心和他身体的每一个连接点爆发！那感觉……如同整个大地的山脉同时沉入了脚下！巨大的力量瞬间贯穿了他的骨骼！右肩窝残留的晶化冰寒如同撞上陨星般彻底粉碎！剧痛和失控的庞大能量感几乎瞬间就撕裂了他最后残存的意识！
“呃————！！！！”
喉咙深处的嘶鸣被堵在胸腔，他眼前猛地一黑！意识如同被卷入黑洞边缘的星尘，在彻底坠入虚无的前一刻！一股更加庞大、更加沉重、更加混乱的意志突然介入！
是“零熵碎块”？！车体深处那颗被强行锚定、赋予“方舟”新生山岳之躯的毁灭核心！它似乎被这股强行灌注的、并非源于自身的、属于另一个活体意识的纯粹金色能量洪流所激怒！一股同样浩瀚、带着星辰崩毁重压的恐怖斥力猛地爆发出来！狠狠撞在倾泻而下的黄金能量潮汐之上！
毁灭与新生的两股意志！如同两座高速奔行的星系核心！在林琛那残破不堪、即将化为齑粉的躯壳内！在“方舟”刚刚凝聚成型的金属山岳骨架深处！轰然碰撞！
时间仿佛被撕成了碎片。
一秒？也可能是永恒中的一瞬。
当林琛的意识如同沉船的碎片，在无边的黑暗中再次缓缓上浮，勉强粘合成一团模糊不清、痛彻骨髓的存在感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是粘稠。
如同沉入深海巨兽粘滑的腹腔。厚重的、散发着铁锈与某种奇特腥气的粘稠液体浸泡着他。口鼻被完全淹没，每一次微弱的挣扎呼吸都带来如同吞噬泥浆的窒息感。
嗡……
沉重的、如同巨鲸在深渊中游弋的低频震动传来。粘稠的液体随之缓慢流淌。右半边身体不再是彻底的麻木，一种全新的、陌生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知觉正在艰难地复苏——沉重！难以想象的沉重！仿佛右半边身躯被更换成了……纯金属？每一次意识中想要尝试扭动身躯，反馈回来的只有右肩锁骨、髋骨深处传来如同轴承强行咬合的刺耳“嘎吱”声和巨大的艰涩感！剧痛如同电流鞭笞着神经！
视觉艰难地……聚焦。
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如同血液般充斥视野，模糊了外界。但他能感觉到——浸泡他的液体并非静止！如同巨大的心脏在规律泵动！每一次“泵动”都有一股灼热的、混杂着奇异腥甜味的气息涌入，代替着微弱的呼吸。他的身体如同被重新嵌入了某个巨大的、冰冷的机体……或者说，这巨大的机体正试图将他作为核心的一部分来“供养”？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般闪烁的意念，带着熟悉的、如释重负的疲惫感，如同投入这片粘稠深海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粘稠液体的阻隔，清晰地浮现在林琛混乱的意识表层：
【琛……动…能量……】
是凯撒！是凯撒核心意志残留的清晰表达！它还在！并且清晰地指向一个方向！
林琛近乎本能地，将最后残存的、近乎消散的意识，微弱地转向那道意念提示的方位——粘稠暗红液体的深处，视线艰难穿透模糊，勉强辨识出巨大的金属龙骨深处！
在那里！
在粗壮扭曲到如同地狱古树巨根的“方舟”核心承重脊柱内部！一点纯净、温暖、坚韧的、散发着金黄色光泽的、拳头大小的核心结构物！正无声而稳定地搏动着！它像一颗新生的、有力的心脏！嵌在冰冷沉重的金属结构深处！每一次搏动，都散发着柔和的、如同大地律动般的金色光晕！
这光晕无声地扩散开来，流过覆盖其上的厚重金属结构，流过林琛泡在粘稠液体中的、半金属化的身躯……
就在金色光晕流淌过他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通透感瞬间贯穿了剧痛的神经！仿佛他身体内部那些断裂、坏死、被晶化冰寒冻结的组织间隙！被强行疏通了！一丝微弱、却极其纯粹清冽的气息！如同沙漠甘泉般涌入他几近干涸的躯体！
【……核心稳定……链接……维持……】
凯撒那道断断续续的意念再度传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它仿佛成了维系林琛在毁灭与改造之间那脆弱平衡的、唯一的锚点。
林琛浸泡在生命与改造能量混合的浆液中，感受着撕裂的剧痛与新生机械骨骼的艰涩，透过猩红的粘稠视野，凝视着龙骨深处搏动的金色核心。它如同黑暗熔炉中意外保留下来的一颗星辰碎片，微弱，却倔强地指引着方向。
这刚刚在毁灭中重新拼凑的方舟……究竟会驶向何方？
引擎的巨啸声由远及近，刺眼的白光如同利剑穿透了废墟孔洞，在粘稠的血水中投下狂乱的光斑轮廓。地宫的终极猎食者——终于循迹而来。
残阳从头顶巨大的破口处斜斜射入，将“方舟”被改造过半的狰狞轮廓拉成长长的影子，投在布满灰烬的金属地板上，仿佛一只蛰伏的机械残兽，淌着血与重生的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