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梨木屑堆里,看着阿芜把最后一块雕版按进墨槽。她手腕上还沾着三天前试色时的靛蓝,袖口破洞里钻出的棉絮像朵倔强的小白花。
“这释迦牟尼的脸……是不是太圆了?”春桃举着《金刚经》画稿凑到阳光下,鼻尖几乎贴上绢布,“昨儿弘福寺的师父说,佛陀耳垂要垂到肩膀才算宝相庄严。”
我抠着雕版边角的毛刺,想起798艺术区那间总漏雨的版画工作室。那时候我和学姐通宵刻板,用泡面叉子给《格尔尼卡》加纹理,教授说我们“亵渎艺术”——现在倒好,首接亵渎到佛祖头上了。
“咱们这是Q版佛经。”我蘸着朱砂在雕版边角画了只打坐的兔子,“香客们请回去给娃儿开蒙,总比天天看鬼怪志异强。”
门外突然传来高力士的咳嗽声,惊得阿芜打翻墨汁。黑色溪流漫过《金刚经》扉页的“无我相”三个字,把兔子染成了无常鬼。
开市鼓刚敲过三响,我们抬着雕版摊子挤进西市时,正撞见崔明远在书肆前唾沫横飞:“女子刻版?那还不如让狸奴绣花!”他怀里抱着卷《十三经注疏》,封皮上的墨迹新得可疑。
“崔大人这话差了。”我掀开遮布,露出《萌版金刚经》扉页的招财佛,“昨日平康坊的姑娘们还说,要照着这佛像打新花钿呢。”
人群哄笑中,阿芜突然拽我袖子。顺着她视线看去,个戴帷帽的小娘子正摸着雕版上的莲花纹发抖。她腕间晃着串佛珠,仔细瞧竟是用算盘珠子改的——是上个月在户部卷走三筐账本的刘司计。
“这飞天……能改成持账册的模样么?”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我们女账房想供个行业神。”
我还没应声,春桃己经抽出刻刀:“加个算盘够不够?再给菩萨手里塞把戒尺——专打糊涂账!”
正午太阳把雕版晒得发烫时,我们接到了第一笔大单:弘福寺要印五百卷《萌版金刚经》,住持还指名要加刻“扫码听梵音”的木牌——虽让他现在管这叫“佛缘声签”。
子时的梆子声混着蟋蟀叫,我趴在地窖里给雕版做最后校色。阿芜突然踹开门,发间沾满蛛网:“娘娘快看!我在藏经阁偷……借的这个!”
她抖开的经卷里滑出张泛黄的版画,月光下依稀可见《金刚经》扉页的佛陀。那线条凌厉得能割破手指,分明是后世拍卖会上见过的咸通九年刻本——这玩意儿本该在一百年后才问世!
“这经卷的装订线……”春桃突然凑近嗅了嗅,“掺了茱萸粉,防虫的。”她指尖抚过经卷边缘的油渍,“还是个左撇子装订的。”
我们三人突然同时抬头。地窖顶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崔明远刻意压低的嗓子:“找!翻遍禁苑也要找出她们刻淫祀的雕版!”
阿芜猛地吹灭蜡烛。黑暗里,我摸到经卷背面有凹凸的刻痕——借着漏进的月光细看,竟是组古怪的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标着“天枢三,摇光七”。
交货那日,弘福寺的银杏树黄得晃眼。住持抚摸着雕版上的招财佛,突然用经卷敲我额头:“施主可知,这《金刚经》本该在凤翔出土?”
我后颈寒毛倒竖,想起那晚的百年刻本。香炉青烟缭绕中,他指向正在拓印的匠人:“就像这朱砂,本要掺入人血才显艳色——”
“大师!”春桃突然尖叫。她手中的刷子滴着朱砂,正落在一摞《蒙版金刚经》上。最上面那卷的空白处,赫然显现出血字批注:“天宝三载,贵妃制淫祀,妖星现东南。”
阿芜突然拽着我往千佛洞跑。洞窟深处,我们三天前试刻的飞天壁画正在剥落,露出底下更古老的墨迹:“安禄山”三个字歪歪扭扭,却透着新鲜墨香。
暮鼓声里,高力士的嗓音混着秋风飘来:“娘娘,陛下请您鉴赏新得的《温泉宫即事》——这次用的可是人血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