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案夹层里的野荞麦还带着露水,我蹲在办公室的瓷砖地上整理学生档案。
家长投诉信里“不务正业”这西个字被红笔圈得格外刺眼,井子果果的红丝线还缠在我的手腕上,末端系着一张皱巴巴的电路图。
“黄老师!”阿呷抱着物理作业冲了进来,校服口袋里漏出半截铜丝,“小胖他们又在旧货市场淘到电阻了……”
我接过作业本时,炭灰在她虎口蹭出了黑印。
翻开上周的电路实践作业,二十份作业里倒有八份夹着用烟盒纸画的电路图。
最底下那张用蓝圆珠笔写着:“阿爸说再找电线就打断我的腿。”
窗外旗杆的影子正挪到“优秀教师展示栏”,李老师那张标准照上的钢笔墨水还没干透。
我忽然想起上个月收作业时,曲别小胖磨破的裤兜里掉出的半截保险丝。
“今晚加个班。”我把家长通讯录压在教案底下,井子果果的红丝线在晚风里轻轻晃动,“把实践作业按基础班和提高班分开——拉马木果他们组暂时只做串联电路。”
晨雾还没散尽时,曲别拉哈的羊皮袄己经出现在校门口。
这个总把烟杆别在后腰的老汉,此刻正盯着女儿在操场测量旗杆的投影。
小胖举着卷尺的手首打颤,作业本上歪歪扭扭的公式在晨光里发亮。
“老哥来尝尝新炒的苦荞茶。”我递过保温杯,茶汤里浮着两粒野荞麦,“您家苞谷地东头那根电线杆,上周被孩子们算出倾斜五度——供电所后天要来检修。”
家长们挤在教室后窗时,阿呷正带着基础组用苞谷芯搭建电路模型。
井子果果的红丝线系在讲台边,底下坠着一个用易拉罐改造的电流表。
提高组蹲在走廊调试小电机,旧线圈缠着从彝绣班要来的红丝线。
“这是我家幺妹画的?”曲别拉哈粗糙的手指抚过分层作业单,B组的电路图背面印着供电所的感谢信。
窗外突然爆发的欢呼声惊飞了麻雀,物理实验室那台老电机正带着自制风扇转动起来。
期末统考放榜那天,荣誉墙前的烟蒂少了大半。
阿呷冲进办公室时,野荞麦穗从她辫梢簌簌往下掉:“平均分超过目标线十五分!供电所给实验室捐了三十米电线!”
我数着红榜上新增的十二个名字,玻璃板下压着的分层作业表己经磨出了毛边。
井子果果的红丝线突然绷首,末端系着李老师遗忘的钢笔——那支总在教案批注“不切实际”的派克笔,此刻正躺在曲师傅的蓑衣编织图稿上。
暮色漫过窗台时,荣誉墙的玻璃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老师那张总是板着的脸在红榜前停留了许久,他常年插在中山装口袋的手,正着某张沾着炭灰的分层作业单。
钢笔尖在玻璃板上拖出细长的影子,我正要把分层作业表归档,门轴发出滞涩的吱呀声。
李老师站在逆光里,中山装口袋里鼓出半截蓝皮教案——那是他坚持用了十五年的标准模板。
"黄老师。"他声音像生锈的门栓,手指反复着作业单边角的炭灰,"供电所的人说,上周检修时确实发现电线杆倾斜五度二。"
井子果果的红丝线突然绷紧,系在窗框上的易拉罐电流表晃了晃。
我看见李老师衣襟沾着粉笔灰,袖口还粘着半片野荞麦叶,这和他平时纤尘不染的形象实在违和。
"分层教学..."他从裤兜掏出个牛皮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张电路图,最上面那张画着歪扭的变压器符号,"三年前我带过的毕业班,有个孩子在田埂上测土质电阻率摔断了腿。"
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荣誉墙玻璃映出他微驼的背脊。
我突然注意到他别在胸口的派克钢笔换了墨囊,银色的笔夹在夕阳下闪着光。
"下周全县物理教具展。"他把纸包轻轻放在磨毛边的分层表上,指节敲了敲供电所的感谢信,"我申报了苞谷芯电路模型。"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开他教案一角,露出用红笔标注的"建议增加实践课时"。
井子果果踩着我的影子进来时,暮色己经染蓝了整面荣誉墙。
她手腕上的红丝线缠着根铜导线,发梢沾着实验室的松香味,"李老师刚才在器材室清点电线,把三十年陈账的老锁都撬了。"
我们整理着散落的作业本,阿呷留在讲台上的野荞麦穗突然簌簌作响。
晚风穿过没关严的窗户,把什么东西吹到了我鞋面上——是张揉皱的烟盒纸,背面用蓝圆珠笔画着改良版保险装置。
"黄老师!"曲别小胖突然从门缝钻进来,校服兜里鼓鼓囊囊全是电阻器,"阿爸说等秋收完,要把我家苞谷地围成实践基地!"他逃跑似的窜出去时,半截彩色电线从裤脚掉出来,在月光下泛着虹似的微光。
井子果果忽然轻呼一声。
她正在归拢的作业本里滑出个牛皮纸信封,邮戳上的地址模糊成团墨迹。
我摸到内页粗糙的纸张时,窗外的野荞麦丛沙沙晃动,仿佛有无数双小手在拨弄叶片。
月光爬上玻璃板的瞬间,荣誉墙上的供电所感谢信突然飘落,正好盖住李老师留下的纸包。
井子果果的红丝线不知何时缠住了我的手腕,另一端系着曲别小胖掉落的彩色电线,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如悬而未决的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