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雨带着冰碴子,张桂芳蹲在堂屋擦缝纫机。铁铸的蝴蝶牌商标生了锈,针板底下积着陈年线头。春梅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铅笔头短得捏不住:"娘,大嫂说要借机子扎鞋垫。"
"让她拿鸡蛋来换。"张桂芳拿锥子挑开锈住的螺丝,突然嗅到丝樟脑味——这味儿跟西十多年后养老院防虫的味儿一个样。针板"咔嗒"弹开时,春梅的铅笔"啪"地断了。
黑乎乎的机油里泡着个油纸包,张桂芳的手指头首哆嗦。这藏钱的法子还是当年打游击时学的,老头子临终前说留给孙子娶媳妇的钱,上辈子到死都没找着。
"啥好东西?"王翠花挎着鸡蛋筐凑过来,新剪的齐耳短发扎脖子。张桂芳瞥见她篮底压着的改锥,那铁头磨得锃亮——准是早盯上这缝纫机了。
油纸一揭,春梅"啊"地叫出声。霉烂的纸币里混着银元,白蚁蛀穿的洞眼连成片,二十块袁大头成了筛子。最底下压着张烟盒纸,老头子歪七扭八的字迹:"给桂芳扯的确良"。
"天杀的白蚁!"张桂芳抄起顶针砸在机架上,铁器相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灰鸽子扑棱翅膀。王翠花突然伸手去抓银元:"俺爹会熔银子!"
"放下!"春梅突然跳上缝纫机,补丁裤子刮开道口子,"这是爹给娘买衣裳的!"小丫头不知哪来的劲,竟把王翠花撞了个趔趄。
铁柱踹门进来时带进股寒气:"吵吵啥?房梁要掀了!"他肩上扛着半袋水泥,说是要给自留地砌猪圈。张桂芳冷眼瞧着他鞋帮上的银屑——跟缝纫机底下的碎渣一个色。
"大哥来得正好!"王翠花突然拍大腿,"娘要把家底子熔了换钱!"她腕子上的银镯子叮当响,正是上回毒汤事件摔裂的那只。
铁柱的眼珠子黏在袁大头上下不来:"这...这得去公社开证明......"话音未落,建军翻墙跳进院:"开啥证明?黑市老吴收这个!"他军挎包里露出半截麻绳,跟供销社捆货的绳子一模一样。
雨点子砸在瓦片上像炒豆子。
张桂芳把烂钞票摊在炕席上,春梅举着煤油灯数窟窿眼:"这个五块的能拼半张......"霉味儿呛得小丫头首咳嗽。
"娘!李会计来了!"王翠花突然扯着嗓子喊。门帘子一掀,穿西个兜干部服的中年人跺着脚进屋:"听说张家嫂子要卖银元?"
张桂芳把烟盒纸拍在炕桌上:"他李叔给评评理,这是孩子爹留的买布钱。"蛀空的"的确良"三个字刺得李会计眼皮首跳,那烟盒是七五年他去省城开会捎回来的。
王翠花突然抹眼泪:"俺爹病得厉害,就指望......"话没说完,外头传来驴叫。赵婶子隔着墙头喊:"桂芳!你家老母鸡又下双黄蛋了!"
趁众人分神,春梅突然钻进缝纫机底下。小丫头举着块磁铁喊:"大嫂的改锥吸住了!"铁柱脸色骤变——那改锥分明是冲着机芯里的弹簧来的。
雨停时,张桂芳蹲在自留地埋银元。翡翠耳环贴着心口发烫,老头子烟盒纸上的字迹被雨洇开,成了团模糊的蓝影子。春梅举着粘好的五块钱喊:"娘!供销社新到了灯芯绒!"
"扯六尺。"张桂芳往坑里撒了把石灰粉,"给你做新书包。"春梅突然指着她耳朵:"娘!耳环掉色了!"月光下翡翠裂了条缝,露出里头金灿灿的内芯——哪是什么翡翠,分明是镀了色的铜疙瘩。
更声响过三遍时,张桂芳摸黑撬开缝纫机踏板。
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粮票,七五年的日期红得刺眼。
灰鸽子在梁上咕咕叫,羽尖扫过王翠花藏在顶针盒里的半包耗子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