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娘的指甲嵌进萧承煜掌心的老茧里。
断墙下的土坡被夜露浸得滑腻,她光脚一踩,碎土混着草屑扎进脚底,疼得倒抽冷气——可后头马蹄声己经碾到菜园边,韩飞的嗓门像淬了毒的箭:"那女的脚底板在密道里染了血,追带血的脚印!"
萧承煜反手扣住她腰,半拖半拽往野蔷薇丛里钻。
带刺的枝桠刮过昭娘手腕,她咬着唇没吭声——怀里抄经本压得肋骨生疼,父亲血书就贴在心脏位置,比任何刑具都烫。
"周伯!"王五突然低喝。
昭娘回头,见老管家扶着李大人正往土坡下挪,李大人的青衫下摆浸着暗血,每走一步都踉跄。
萧承煜顿住脚,从怀里摸出块帕子扔过去:"按紧伤口。"
马蹄声更近了。
昭娘听见金属摩擦声——是陈武的佩刀。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第三下时萧承煜突然拽她往左边跑:"跟紧!"
他们钻进半人高的野艾丛。
昭娘的脚趾踢到块碎石,血珠溅在艾叶上,绿莹莹的,像滴化不开的墨。
萧承煜的后背挡在她前面,体温透过粗布护院服渗过来,混着铁锈味——是他袖中那柄剑的血。
"停!"韩飞的喊喝炸在头顶。
昭娘的呼吸卡在喉咙里,野艾的苦香往鼻子里钻。
她看见萧承煜的手指蜷成拳,指节泛白,剑尖从袖底露出半寸,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这脚印断了。"陈武骂骂咧咧,"许是往林子去了。"
马蹄声转向。
萧承煜的肩膀松了松,拉着昭娘往外挪。
周伯扶着李大人从艾丛另一侧钻出来,王五猫着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石头——方才他用这石头砸晕了个落单的士兵,此刻石头上还沾着血。
"往城外林子走。"萧承煜抹了把脸上的汗,"那边树密,能藏人。"
昭娘的脚底又开始渗血。
她数着地上的土坷垃,一步,两步,第三步时听见林子里传来乌鸦叫。
萧承煜突然拽她往树后躲,她撞在粗糙的树干上,抄经本差点掉出去——是追兵!
三五个士兵举着火把从林子里穿出来,火光映得他们的刀鞘发亮。
昭娘看见其中一个士兵的靴子上沾着泥,和方才菜园里的土色一样。
萧承煜的手按在她后颈,压低声音:"别出声。"
士兵们的脚步声停在五步外。
昭娘听见陈武的唾沫星子:"韩统领说了,李延之要是死了,咱们全得扒层皮。"另一个嗤笑:"那老头都咳成那样,能跑多远?"
李大人突然闷咳一声。
昭娘的血往上涌——他方才用袖子捂嘴的动作,原来不是擦汗。
周伯的手死死按住李大人的肩膀,可那咳嗽还是漏了点气音,像片碎瓷扎进夜色里。
"那边!"有士兵吼。
萧承煜拽着昭娘往林子深处跑。
树根勾住昭娘的裤脚,她摔了个跟头,抄经本飞出去半尺。
萧承煜返身捞起,塞进她怀里时手掌擦过她脸颊,带着薄汗的温度:"抓紧。"
追兵的喊杀声撞在树桠间。
昭娘听见王五在后面骂:"奶奶的!"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他又砸晕了一个。
周伯的粗喘声像破风箱,李大人的咳嗽越来越急,每咳一声都像在抽干他的力气。
"前头有座破庙!"萧承煜突然喊。
昭娘抬头,月光里真有座灰扑扑的小庙,门楣上"土地"两个字掉了半边,只剩个"土"字歪着。
庙门半开,里头黑洞洞的,像张等着吞人的嘴。
"进去!"萧承煜推她。
昭娘踉跄着跨进门槛,鞋底的血在青石板上印出梅花印。
周伯扶着李大人跟进,王五反手把门闩拉上,门闩"咔"的一声,像根针戳破了紧张的空气。
外头传来马蹄声急刹的响。
昭娘贴着庙墙蹲下,抄经本护在胸口。
萧承煜站在门后,剑拔了一半,剑尖对着门缝。
她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外头韩飞的嗓门己经炸了:"搜!
连房梁都给我掀开!"
李大人突然又咳起来,比方才更凶。
昭娘看见他指缝里的血渗出来,滴在庙地上,和她的血印子混在一起,红得刺眼。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李大人,又扫过她怀里的抄经本,最后落在庙后的窗户上——那窗户破了个洞,爬着枯藤。
"昭娘。"他突然低唤。
昭娘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光,像寒夜里的火星子,"等会我引开他们,你带着周伯和李大人从后窗走。"
"不行。"昭娘脱口而出。
她的手攥紧抄经本,指甲几乎要戳进纸里,"要走一起走。"
萧承煜没说话。
外头传来踹门的响,门闩晃了晃,没断。
王五抄起供桌上的破香炉,举在头顶。
周伯扶着李大人挪到后窗边,枯藤被扯得"簌簌"响。
第二脚踹在门上,门闩"咔"的裂了道缝。
昭娘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萧承煜突然抓住她的手,把什么东西塞进她掌心——是他袖中的银簪,她上次病中掉的那支,尾端还沾着她的头发。
"拿着。"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外头传来第三脚。
门闩"啪"的断了。
萧承煜猛地推开她,提剑冲了出去。
昭娘看见他的背影撞进火把的光里,剑刃划破空气的声响混着士兵的惨叫,像盆滚水浇进冰窖。
"走!"周伯拽她。
昭娘回头,李大人正被王五托着翻后窗,枯藤刺扎进他手背,他却像没知觉似的。
她攥紧银簪,抄经本抵着心口,跟着周伯往窗口爬——外头萧承煜的喊杀声还在响,混着韩飞的怒骂,像团烧红的铁,烙在她耳膜上。
后窗下是片野草地。
昭娘光脚踩上去,草叶上的露水渗进伤口,凉丝丝的疼。
她回头望了眼破庙,只见火光里萧承煜的身影翻飞,剑上的血珠溅起来,落进月光里,像下了场红雨。
周伯扯她的袖子:"快走!"
昭娘咬着唇往前跑。
风卷着野蒿的气味灌进喉咙,她听见身后传来萧承煜的闷哼——是被砍中了?
她想回头,可周伯的手像铁钳似的攥着她,李大人的咳嗽声在前面催促,王五的脚步声在身后砸出坑。
破庙的火光越来越远。
昭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脚底的血把野草地染成暗红色。
她摸了摸怀里的抄经本,还在。
又摸了摸掌心的银簪,还在。
可萧承煜的温度,却随着风散了。
前头突然传来犬吠。
昭娘抬头,看见远处有座矮山,山脚下有片松树林,林子里漏出点昏黄的光——是小庙?
不,比方才那座更小,像块被夜色啃剩的砖。
"去那里!"周伯喊。
昭娘跟着跑。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马蹄声的节奏叠在一起,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身后突然传来更响的喊杀声,比之前更近——是追兵绕过来了?
她不敢停。
抄经本里父亲的血书在发烫,银簪上萧承煜的体温还在,脚底的疼像团火,烧得她眼眶发酸。
她数着步数,一步,两步,三步——小庙的门就在眼前,门楣上的"山神庙"三个字褪了色,像团模糊的影子。
"进去!"王五吼。
昭娘跨进门坎的瞬间,回头望了最后一眼。
月光里,她仿佛看见萧承煜的身影从破庙方向冲过来,剑上的血还在滴,身后跟着一串火把,像条张牙舞爪的火龙。
山神庙的门"吱呀"一声关上。
昭娘背抵着门,听着外头马蹄声越来越近,李大人的咳嗽声在身后断断续续,周伯在摸火折子的响动,王五搬石头抵门的闷响——所有声音混在一起,像根绳子,紧紧勒着她的喉咙。
她攥紧银簪,抄经本贴在胸口,突然想起萧承煜说过的话:"等翻了旧案,我带你去谢将军墓前烧柱香。"
可现在,他们连天亮都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外头传来韩飞的喊:"就在附近!给我搜!"
昭娘的指甲掐进银簪里。
山神庙的梁上落着只乌鸦,"呱"的叫了一声,扑棱棱飞走了。
月光透过破窗照进来,照见她脚边的血印子,像朵开败的红梅,正随着风,慢慢渗进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