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民兵骨干喊到碾盘边时,油灯芯结着灯花,在山风里明明灭灭。赵铁柱蹲在石磨上啃冻窝头,棉袄领子里的硫磺渣簌簌掉落——那是上午炸鬼子装甲车时蹭的,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暗金色。林寒用刺刀挑开缴获的鬼子皮靴,兔毛垫子在她指间抖出细雪,转手塞进旁边娃娃兵的破棉鞋里,那孩子脚趾上的冻疮正渗着脓水。
“都看好了。”我把缴获的军用地图拍在碾盘上,红蓝铅笔圈住的“膏药旗”标记在油灯光晕里晃荡,“佐藤指挥部在西边山坳,二十顶牛皮帐篷围着电台天线杆,底下埋着三条电话线。”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月牙形阴影,那是去年山洪冲出来的排水沟,“赵铁柱带十个人从这儿摸进去,用这玩意儿。”我举起个裹着棉花的竹筒,里面装着缴获的消音器零件,“三八大盖打三发点射,够你们摸到帐篷后墙。”
“李科长,这消音器比寡妇的裹脚布还松垮。”赵铁柱把窝头往裤腰一别,露出半截边区造手榴弹,“要不俺们学铁道游击队,用砍柴斧招呼?”
“斧头声比枪声还响。”林寒突然插话,她鬓角别着截鬼子通讯兵的钢笔,“用浸了猪油的棉布裹枪管,能消七分响。”这姑娘总能在最紧要处露一手,上次用尿碱泡过的棉被挡毒气,也是她从《天工开物》里翻出的法子。
话未说完,村口瞭望哨的牛角号突然撕裂夜空。林寒抄起三八大盖滚进石碾底,我抬头看见三颗绿色信号弹窜上夜空,山梁在惨绿色光影里晃得人发晕——佐藤的增援到了,比预计时间早了半小时。
“按原计划,散!”我踹翻油灯滚进战壕,冻土渣子顺着后颈往下钻。远处卡车引擎声混着冰面打滑的吱嘎声,像群饿鬼在啃食冰窟。林寒的棉袍扫过我手背,塞来块还带体温的烤土豆:“电台车在第三辆卡车,轮胎绑着防滑铁链。”她指尖沾着的炭粉蹭在我掌心,我这才想起昨夜她伏在炕桌上破译电报的背影。
子夜的风卷着雪粒子灌进衣领。赵铁柱他们裹着白床单,在雪地上拖出十道细痕,像十条冬眠的蛇。我趴在断墙后,看着那些痕迹慢慢爬向鬼子营地,突然被林寒掐得胳膊生疼:“哨塔!”
探照灯扫过的瞬间,赵铁柱整个人陷进雪窝——这小子竟提前挖了藏身洞!鬼子哨兵骂骂咧咧地把枪口转向别处:“又是雪兔!”话音未落,十道白影己摸到铁丝网前。
“咔嚓”声让我心脏骤停。赵铁柱剪铁丝网的动静大得像在拆房梁!好在林寒早有准备,石子破空声惊起马厩里的东洋马,畜生尥蹶子的声响盖过了金属断裂声。我攥紧怀里的指南针,指针在掌心跳得厉害,指向地图上那个用红笔圈了三遍的“鬼门关”标记。
当第一捆炸药包塞进卡车底盘时,佐藤正在最大的帐篷里摔茶碗。我透过望远镜看见他军刀劈断桌角,几个尉官捂着脸退出来,脸上五道指印清晰可见。赵铁柱他们扮的“鬼子兵”正往电台车泼煤油,真鬼子曹长甚至递来一盒火柴,火光映得赵铁柱的假胡子忽明忽暗。
凌晨两点零七分,林寒点燃信号香。橘色火星闪到第三下时,营地地底突然炸开——赵铁柱把黑火药塞进了日军暖炉的铁管里。冲天火光中,帐篷帆布像燃烧的巨型蝙蝠般升空,光着身子的鬼子抱着枪往弹坑里钻,却被自己人的机枪扫倒一片。
“八嘎!反击!”佐藤的指挥刀在火海里划出弧线,却没人听他号令。林寒带着妇救会在东边甩出几十个烟罐,浓烟中晃动的草人让鬼子机枪中队对着悬崖疯狂扫射,子弹打在冰面上溅起串串火星。
我贴着地面听动静,秒针跳动声混着远处的哀嚎。赵铁柱该到弹药库了……突然,三长两短的布谷鸟叫从浓烟中钻出——是得手信号!正要起身,林寒猛地把我按进雪堆,她指尖的温度让我心底发寒:“有埋伏!”
“九七式机枪换弹链的声音。”她的指甲几乎掐进我肩膀,三十米外的雪堆突然拱起,两挺歪把子机枪的散热孔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我反手去摸手榴弹,却摸到空无一物的腰间——赵铁柱这混小子今早顺走了我的存货!
林寒突然解下头巾抛向空中,月白色粗布在火光中展开,像一面投降的白旗。机枪手的枪口随之转向,她却在此时甩手两枪,子弹穿过头巾正中鬼子眉心。“跟张大娘学的绣花功夫。”她吹了吹枪口,血珠溅在鼻尖,像朵倔强的红梅。
我趁机滚到战壕拐角,正看见赵铁柱扛着汽油桶从弹药库冲出,身后追着个裤裆着火的鬼子伍长。“给老子炸!”他抡圆胳膊将油桶砸进卡车群,边区造雷管引爆的蓝火窜起三丈高,照亮了他缺了颗牙的笑容——那笑容像极了王二狗。
二十米外,佐藤的军刀突然反射出诡异紫光。这老狐狸竟用刀面反射月光,给炮兵传递坐标!我抄起三八大盖瞄准他的仁丹胡,他却拽过通讯兵当肉盾。子弹穿透人体的闷响里,电台天线迸出火星,佐藤的脸被溅得通红,不知是血还是火光。
“撤!赵铁柱引他们去雷区了!”林寒揪着我后领往山坳跑。身后传来地雷连续爆炸的闷响,那是我们用石碾子改的跳雷,专门对付集群目标。冰面上,被炸飞的钢盔叮叮当当,像在为鬼子奏响丧钟。
天亮时雪停了。佐藤站在废墟中,手里的军刀断成两截,胶底靴下的雪水正“滋滋”冒着热气。他弯腰去捡冒烟的文件袋,却被半截焦黑的手指烫得甩手——那是昨夜被气浪掀飞的通讯兵残骸。文件袋上“特殊弹头试验”的字样虽己焦糊,却像钉子般扎进我眼底。
三十里外的山神庙里,我把子弹壳焊的“铁勋章”别在赵铁柱胸前。这小子正撅着屁股啃烤马肉,油手把勋章摸得发亮:“俺娘说娶媳妇得用银元,这玩意儿能换二妮她爹那头驴不?”
“能换俩鬼子脑壳。”我踢开供桌上的密码本,一张烧焦的地图滑出,边缘“甲级机密”的红戳虽己模糊,德文标注的等高线符号却异常清晰——那是我在燕京大学图书馆见过的德军要塞标记。
庙外传来骡马嘶鸣,妇救会正往驴车装缴获的防毒面具。我着地图折痕,指腹突然被一道锐利的边缘刺破。香炉里的供香“啪嗒”断成两截,烟雾缭绕中,林寒的银哨子突然响起,惊飞了梁上的寒鸦——那哨音里带着警觉,像在提醒我们,这场雪夜里的奇袭,不过是鬼子“特殊弹头”阴谋的冰山一角。
雪地上,赵铁柱的脚印通向东方,脚印旁散落着几颗槐树种——那是王二狗的铁皮罐头里掉出的。或许来年春天,这些种子会在鹰嘴崖生根发芽,长出新的枝桠,就像我们永远不会被碾碎的希望,在这片焦土上,在每一个黎明前的黑夜,悄悄埋下反击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