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裹着雪粒子糊在脸上,我抹了把结冰的睫毛,指尖触到防化手册折成的纸飞机——这是王二狗牺牲前塞给我的,纸角还沾着他磨炭粉时留下的血渍。山风卷着佐藤部队的膏药旗猎猎作响,履带碾碎冻土的咯吱声里,混着鬼子用中文喊的“小心地雷”,像一群破了嗓的夜枭。
“改弦更张!”我揪住赵铁柱的后衣领,他棉袄里漏出的芦花沾了我满手,“带三组去崖顶撬卧牛石,记得垫上棉被消音!”
“李科长,那可是山神庙的镇石……”
“等鬼子坦克碾进村口,山神爷都得骂娘!”我甩开被硫磺烧出窟窿的围巾,冰碴子顺着领口滑进脊梁,“林寒呢?让她把电台天线缠红布,挂到歪脖松上!”
二十多个民兵呼哧带喘地往山脊爬,赵铁柱踹开冻在石缝里的枯藤,扭头啐了口带冰渣的唾沫:“狗日的,爷爷送你们见阎王!”他腰间的铁皮罐头晃出声响,里面装着王二狗的银哨子和半块槐木炭,此刻成了我们的“护身符”。
山脚下的膏药旗突然分成两股。我举着缴获的九三式望远镜,镜片里佐藤的坦克纵队故意扬起漫天雪尘,真正的包抄部队却像蛆虫般贴着断崖蠕动——是“荣字部队”的防化兵,他们防毒面具上的玻璃眼罩在雪地里晃出幽光。
林寒突然拽住我胳膊,她鬓角的霜花簌簌掉落:“他们抬的是喷火器!去年在哈尔滨……”
“我知道。”我摸出怀表掐算风速,表盖上刻着“抗大毕业纪念”,此刻凝着层薄冰。远处传来履带碾碎冻土的脆响,佐藤的豆战车掀开顶盖,那撮仁丹胡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八路没弹药了!给我碾平他们的老鼠洞!”
“就是现在!”我把铜哨咬得咯咯响。山顶突然滚下十几根裹着棉被的原木,正在爬坡的鬼子防化兵慌忙扑进雪窝子。赵铁柱抡起斧头砍断棕绳,三块足有碾盘大的卧牛石轰隆隆砸向隘口,领头的坦克炮塔当场瘪成柿饼,铁屑迸溅在鬼子兵脸上,烙出狰狞的棋盘格血印。
“工兵队上前!”佐藤的军刀在硝烟里乱晃。二十多个戴防毒面具的工兵刚摸到乱石堆,林寒猛地按下起爆器——埋在地垄沟里的黑火药轰然炸响,崩飞的冻土块混着碎石,把五个鬼子拍成了嵌在雪墙里的“浮雕”。
赵铁柱乐得在掩体后翻跟头:“科长神了!您咋知道鬼子要走这条道?”
“看等高线。”我踹了他一脚,子弹擦着身后的磨盘打出连串火星,“他们想借隘口地势放毒气,却忘了头顶有座山!”
硝烟散尽时,隘口突然传来皮靴踩雪的吱呀声——佐藤竟派步兵踩着坦克残骸往上爬,最前排的鬼子扛着喷火器,燃料罐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痕迹。我摸向腰间的苦味酸炸弹,却在触到防化手册时顿住——昨夜用朱砂圈的化学公式里,氯气遇碱中和的反应式正在火光中跳动。
“林寒!”我扯着嘶哑的嗓子喊,“让妇救会把地窖的老陈醋全搬来,要快!”
“陈醋?”她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是要中和氯气!”
“对!再找二十斤辣椒面,越多越好!”
山脚下突然亮起几十盏晃动的煤油灯,佐藤把辎重队的骡马赶上来当肉盾了。赵铁柱抄起两颗边区造手榴弹就要蹿出战壕,被我一把拽住:“用燃烧瓶,瞄准桐油桶!”
燃烧瓶撞碎在骡马背上的瞬间,改良后的燃料腾起蓝火苗,像饿鬼的舌头般卷向鬼子队列。林寒的配方里掺了硫磺,火焰在风里打旋儿,转眼就舔上了佐藤的军刀,烧得他怪叫着甩刀。
“赵铁柱!带人封死西沟岔!”我踩着被烧成炭架的辎重车,焦糊味混着马匹的哀鸣熏得人作呕。三十多个民兵把蘸了煤油的棉被抛进火堆,浓烟卷着火星子蹿起三丈高,硬生生把晌午的天色染成了泼墨画。
佐藤的掷弹筒炮弹掀翻了东边的柴垛,炸飞的酸枣树枝插进我脚边的冻土,离脚脖子只差半寸。林寒突然扑过来把我拽进弹坑,她怀里的起爆器硌得我肋骨生疼,头发里沾着的火星引燃了草屑,却被她反手拍灭:“三辆装甲车绕后山了!”
我吐出嘴里的土渣子,摸出防化手册折的纸飞机。被硝烟熏黄的纸面上,“断龙脊”的等高线像道伤疤——那是条仅容单车通过的险路,此刻正卡住日军增援路线。“把最后十坛陈醋灌进竹筒,”我把纸飞机塞进赵铁柱手里,“你带一组去断龙脊埋绊雷,踩着我的脚印走,别碰两边的雪!”
电台兵猫着腰冲过来时,我正往竹筒里塞铁钉。电报纸被硝烟燎了个角,总部密码译成白话只有一行字:鬼子装甲联队离此二十里,预计两小时抵达。
“现在撤还来得及。”林寒攥紧我的手腕,指节上的黑火药黄渍蹭到我袖口,“你的伤……”
“来不及了。”我摇头,摸出王二狗的铁皮罐头,银哨子在掌心泛着冷光,“佐藤想困死我们,就得先过石头阵这关。”
夕阳坠到山棱线时,最后三辆豆战车碾上了雷区。埋在雪地里的竹筒接二连三炸开,混着芥末粉的黑烟糊满观察窗,有个鬼子兵刚掀开舱盖,就被辣得满地打滚。“就是现在!”我一脚踹翻机枪水箱,赵铁柱带着民兵拉动绳索,提前冻在树杈上的冰坨子轰然砸落,领头坦克的炮管当场折成“L”形。
林寒突然拽着我往山坳里退,风里传来密集的铁皮罐头晃荡声——是鬼子增援的卡车在冰面打滑。我把冻僵的手指按在怀表玻璃盖上,秒针卡在火烧云最艳的红里。二十里山路,够他们摔十次跟头,却不够我们喘三口气。
“老李,看!”林寒指向隘口,佐藤的军旗突然倒下,浓烟中露出他狼狈逃窜的背影。赵铁柱不知何时爬上了断龙脊,他挥舞着王二狗的银哨子,钢盔在夕阳下闪着光,像颗永不熄灭的星。
这一仗,我们用石头、陈醋和辣椒面,在鹰嘴崖织就了钢铁牢笼。而王二狗的铁皮罐头,此刻装着银哨子、槐木炭和带血的纸飞机,被赵铁柱系在断龙脊的歪脖松上,随着山风发出清越的响声,那是我们给鬼子的镇魂曲,也是漫山槐树对英雄的礼赞。
雪粒子停了,东方泛起靛青色。我摸了摸腰间的苦味酸炸弹,转头望向兵工厂方向,扎麻花辫的小姑娘说不定正抱着槐树叶小船,等着听“烟花”的故事。林寒重新盘起头发,银哨子在领口晃出半道弧光,像极了王二狗缺了颗牙的笑容。
远处,鬼子装甲联队的车灯在山道上若隐若现,却再也照不亮他们的归路。而我们,站在石头阵的残骸中,身后是永不陷落的山林,面前是即将破晓的黎明——每一块石头都刻着中国人的骨头,每一粒雪都藏着杀鬼子的胆。
“走,”我握紧赵铁柱递来的汉阳造,枪托上刻着“王建国”三个字,“该给佐藤的铁笼焊死最后一根钢筋了。”
林寒的银哨子突然响起,清亮的哨音掠过雪原,惊起一群寒鸦。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天际,像极了夜枭行动那晚的星群,却比星星更亮,更烫,更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