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残缺的文明
赤炎族的族库深藏在狼首山腹地。林疏桐跟着赫连灼穿过三道重兵把守的青铜巨门，每一步都踏在阴冷潮湿的石阶上，火光在墙壁投下摇曳的鬼影。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陈年硝石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那是属于战争的记忆。她灰布斗篷下的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指尖触到内袋里冰凉的铁尺与分毫秤——这些才是她真正的武器。
“到了。”赫连灼的声音在巨大的石厅里撞出沉闷的回响。
火光骤然盛放。眼前景象让林疏桐呼吸一滞。
数百具青铜铸造的猛火油柜如同沉默的巨兽蹲伏在阴影里，锈迹斑斑的炮口首指虚空。散落的攻城弩零件堆积如山，断裂的绞盘绳索如同巨蛇蜕下的干枯蛇蜕。而最震撼的，是石壁之上凿刻的巨幅浮雕：腾跃的火焰中，无数精密的齿轮、连杆与活塞咬合转动，驱动着庞大到不可思议的金属巨神。巨神的手掌托举城池，脚下踏碎山峦。那是一种将毁灭与创造熔铸一体的、令人战栗的壮美。
“赤炎族的‘战神’。”赫连灼的赤金瞳里没有丝毫敬畏，只有冰冷的嘲讽。他抬手，粗糙的指节拂过浮雕边缘一行模糊的铭文，声音低沉如砾石摩擦：“‘火器存，则天下焚’——这就是乌兰和她的神权，赖以吸食我们血肉的根基。”
他走向大厅中央唯一一座白玉石台。石台被整块黑沉沉的陨铁罩笼盖，表面蚀刻着繁复的星图与兽纹。赫连灼从颈间扯下一枚黑铁狼头符，狠狠按进陨铁罩中央的凹槽。
“咔哒…嘎吱——”
沉重的机械咬合声碾过寂静。陨铁罩缓缓沉降，露出石台内部。一卷暗金色的皮质物事，静静躺在柔和的珠光里。那皮质非革非帛，流转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林疏桐的心跳骤然失序。她扑到石台边，近乎虔诚地伸出双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皮卷的刹那，被赫连灼冰冷的手掌死死扣住手腕。
“看可以。”他声音里淬着寒冰，“碰？你还不够格。”
林疏桐挣了一下，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她抬眼，对上那双赤金色的瞳孔，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戒备与审视。她压下翻腾的怒意，深吸一口气：“我需要确认图纸的完整性，才能判断能否完成交易。隔着空气，我闻不出硝石配比。”
赫连灼盯着她颊边那道浅淡的火药灼疤，片刻，松开了手，警告道：“眼睛看，脑子记。手，收好。”
林疏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最边缘，极其缓慢地推开了那卷沉重的皮卷。一股混合着陈年墨迹、金属锈蚀和奇异腥甜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
皮卷展开的瞬间，她杏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随即又被巨大的失望和愤怒吞噬。
图卷之上，精密的线条勾勒出超越时代的造物：多级引燃推进的“火龙出水”巨箭结构图；利用气压差驱动的连发火铳剖面；甚至还有标注着“霹雳震天”字样的开花弹内部装药分层示意……笔触精准，注解严谨，力学计算与化学配比标注得一丝不苟。这是文明的瑰宝！
然而，这瑰宝被粗暴地撕裂了。
关键的推进药室配比图，被一团焦黑的孔洞取代，边缘残留着蜷曲的灰烬。一组精密的齿轮联动结构图，被利器狠狠刮去，只留下丑陋的、深入皮层的划痕。最让她心头发紧的是，标注着核心材料“冰纹玄铁”锻造法的那一页右下角，被某种强酸腐蚀得一片模糊，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扭曲的部首——“寒”、“淬”、“叠打”……
“谁干的？！”林疏桐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指尖抚过那焦黑的破洞，仿佛能感受到当年火焰舔舐的灼热与毁灭的恶意。
赫连灼靠在冰冷的青铜火柜上，赤金瞳映着跳动的火光，漠然道：“三年前，我大哥。他信了乌兰的鬼话，认为这些图纸是‘战神’对凡人贪欲的诅咒，试图焚毁它。”他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火刚点着，旁边那尊‘火龙出水’的试验品就炸了。他，还有看守族库的十七名勇士，都成了碎片和焦炭。图纸，只烧掉了‘它认为’最危险的部分。”他抬手指了指那焦痕。
林疏桐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残缺的图纸，如同被斩断翅膀的巨鸟，空有翱翔九天的骨架，却失去了飞行的力量。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如扫描般飞速掠过每一处尚存的细节，大脑疯狂运转，试图从残存的线索中拼凑出完整的脉络。硝石提纯的步骤是完整的……硫磺的研磨细度要求标注清晰……木炭的选用标准也赫然在列……基础火药配方是健全的！缺失的是更高级的推进、连发和爆裂技术，以及……那种神秘的“冰纹玄铁”。
希望如同冰冷的火星，在绝望的灰烬里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住赫连灼：“基础火药配方完整。给我五天时间，我能复现出稳定、威力提升三成的箭用发射药，解决你们现有火矢的炸膛问题！”
赫连灼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赤炎族的火矢，十支里炸膛一支己是常态，每一次炸裂，都可能带走一名最勇猛的战士。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林疏桐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带着硝烟与血腥的气息压迫而来：“条件？”
石厅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林疏桐能清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迎上那双赤金色的、野兽般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要探亲权。三个月内，让我回中原探视家人一次，停留……十日。”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异常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十日，这是她能争取的极限，也是她维系家族生机的渺茫希望。
“探亲？”赫连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沉的笑声在空旷的石厅里回荡，带着刺骨的寒意，“让你带着赤炎族火器的秘密，回到中原朝廷的怀抱？林疏桐，你当我是乌兰养的那些蠢羊？”
他猛地俯身，赤金瞳几乎要撞进林疏桐的眼底，冰冷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你的家族，是朝廷捏在手里牵制你的狗链。放你回去？”他嗤笑一声，指尖带着滚烫的力度，狠狠擦过林疏桐颊边那道浅疤，“你这张脸，还有你脑子里那些东西，踏出草原一步，就会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林疏桐的脸颊被他擦得生疼，但更疼的是被赤裸裸撕开的现实。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冷静：“我只要十日！你可以派人全程监视，寸步不离！甚至……”她深吸一口气，抛出最后的筹码，“我可以把改良后的第一批稳定火药配方，先交给你！探亲归来，再给你箭矢的完整制造工艺！我只要确认他们还活着！”
赫连灼首起身，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赤金瞳里的风暴似乎在慢慢沉淀，转化为一种冰冷的权衡。石厅里只剩下林疏桐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疏桐几乎要窒息，赫连灼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如同陨铁碰撞：
“一个月。”
林疏桐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一个月内，”赫连灼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交易，“交出你承诺的、能解决炸膛的稳定火药配方。证明你的价值。”他赤金色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林疏桐的脸，“到时，我会考虑。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他刻意加重了“考虑”二字，留下冰冷的回旋余地。
说完，他不再看林疏桐，抬手粗暴地合拢陨铁罩。沉重的金属摩擦声碾碎了石厅里最后一丝余温。他转身，厚重的皮靴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回声在堆满战争残骸的巨大空间里孤独地回荡，如同敲打在林疏桐紧绷的心弦上。
林疏桐站在原地，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她最后看了一眼那重新被黑暗吞没的石台，目光死死锁在陨铁罩边缘，那里，被强酸腐蚀的“冰纹玄铁”锻造法残留的模糊字痕，在珠光彻底熄灭前，最后一次刺入她的眼帘——“寒”、“淬”、“叠打”……像一道无解的谜题，一个冰冷的诱惑，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她拢紧灰布斗篷，指尖隔着布料触碰到内袋里冰冷的铁尺和分毫秤。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一个月。
改良火药。
冰纹玄铁。
还有……远在中原，生死未卜的至亲。
她抬起脚，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却又异常坚定，追着那即将消失在黑暗甬道尽头的高大身影，走进了更深的阴影里。脚下的路冰冷坚硬，如同她此刻唯一握在手中的筹码。火光在她身后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映在那些沉默的战争巨兽残骸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