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神武侯府,气氛如同沉入死水般的死寂。原本因主母早逝而少了几分喧闹的府邸,此刻更是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压抑里。空气粘稠,连穿廊而过的风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感。仆役们屏息静气,走路恨不得踮着脚尖,眼神躲闪着避让垂花门到正厅的方向,一种莫名的焦灼和低气压从那里蔓延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侯府正厅,往日宽敞明亮、象征着一方权贵气象的所在,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寒冰冻结了。紫檀木的厚重座椅上,端坐着一老一少两人,如同两尊不请自来的雪域冰雕,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老者身着天青色云纹剑袍,袖口和领口用银线绣着出鞘小剑的徽记,那是大秦皇朝三大宗门之一天剑宗的标识。他面容清癯,下颌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天剑宗的外门长老,吴桐。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看似在闭目养神,眼缝里偶尔掠过的精光却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针,不动声色地将大厅内所有摆设、乃至门帘后一丝微不可查的动静都尽收眼底。他端坐在那里,仿佛自成一个寒冰小世界,连厅中燃烧得正旺、上等的银丝炭火盆,都无法驱散他周身逸散的冰冷气场。那不仅是实力的压迫,更是一种宗门地位凌驾于世俗权贵之上的倨傲。
与老者的静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下首、与他隔着两步距离的少女。
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一身似水柔滑的月白色冰蚕丝长裙,只在裙角和袖口镶着简洁的银线云纹,与老者袍服上的小剑徽记遥相呼应。外面,还松松地罩着一件质地精良、闪烁着隐隐水波灵光的丝绒斗篷。斗篷宽大的兜帽被她解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露出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那张足以让大厅内所有华美陈设黯然失色的脸。
眉如远山含黛,不画而青,一双眸子剔透如雪山天池的冰水,本该极美,却浸润着一股深彻骨髓的冷冽和高傲。琼鼻樱唇,无一不精雕细琢,冰肌玉骨下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这美到了极致,便失了人间该有的温度,只剩下触手生寒的距离感。她微微扬着下巴,那弧度恰到好处地展现着天鹅般优雅的颈项线条,同时也毫不掩饰地昭示着对眼前这个府邸、以及府邸未来主子的蔑视。她是林清雪,曾经是神武侯府的未婚世子妃,天剑宗内门新锐。此刻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纤长白皙的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挂着的一枚精致玉珏,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厅中那点凡俗的炭火气息,多看一眼都污了她的眼睛。那姿态,不像是在拜访未婚夫家,倒更像是九天仙子巡视尘世,不经意间屈尊降临在了凡俗的泥坑。
主座的位置空悬着,象征着这座府邸最高权柄的神武侯顾战,此刻并未现身。这本身就是一种耐人寻味的无声态度。管家福伯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褐色绸衫,束手肃立在主座侧后方的阴影里,如同一尊融入背景的泥塑木雕。他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竭力维持着侯府应有的恭敬底色,但那深锁的眉头、微微下垂的眼袋以及紧紧抿着几乎成一条首线的嘴唇,无不泄露着他此刻内心翻江倒海的忧虑和耻辱感。
世子被退婚!天剑宗长老亲自带着未来宗主候选的高徒上门解除婚约!这消息若传出去,神武侯府必然沦为整个王都、乃至整个大秦上层圈子的笑柄!府中地位稍高的仆妇护卫,也或多或少地嗅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们隐在厅外的廊柱后、门帘缝隙间,大气不敢出,偷偷窥探着正厅里的冷寂僵局,眼神复杂地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目光。耻辱,沉重的耻辱感如同水银般无声地流淌,浸透着大厅的每一寸空气。
就在这时,门外廊下传来一阵略显拖沓、不合时宜的脚步声。脚步声里透着一股子虚弱无力的疲惫感,如同踩在厚重的败絮之上,由远及近,清晰地打破了这死寂的牢笼。
福伯精神猛地一凛,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要迎出去,提醒些什么,但目光瞥到厅中稳坐如山的吴长老,脚步又生生顿住,几不可察地朝着门口那模糊走来的身影使了个焦急的眼色,终究化为一声微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厅内所有人的目光,在这一瞬间,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大厅入口那两扇精雕细琢、此刻却如同沉重罪案枷锁般的楠木门扇。
光芒被高大的门框切割,在门槛处投下一片清晰的明暗交界。一道瘦削颀长的身影,步履有些虚浮地踏进了这片冰冷的聚焦里。
顾风来了。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质地普通的青色棉布长衫,头发用一根素色布带随意束着,但发髻显然没有经过精心的打理,几缕微显枯涩的黑发不驯地垂落在苍白的额前和鬓角。一张脸清瘦得有些过分,下颌尖削,配上那毫无血色的薄唇和眼下浓重的青影,将一个被酒色掏空、极度亏损的纨绔子弟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若非那双眼睛……
当他迈过门槛,仿佛终于挣脱了某种束缚,又仿佛是破罐子破摔后的无所顾忌,他有些肆无忌惮地抬起眼皮,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大厅。那是一种与这具病弱躯壳完全不相符的眼神!深邃得令人心悸,如同亘古存在的幽潭,倒映着星河变幻的沧桑,却又冰冷坚硬,如同经历亿万载时光冲刷的不化玄冰。那目光的深处,仿佛压抑着足以焚毁世界的岩浆暗流,只在最深处跳动着一丝极淡、极锐利的,如同穿越时空隧道的星辰光芒,与那麻木的纨绔外表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割裂感。
这眼神只是一闪而过。
他收回目光,身体似乎承受不住头颅带来的重量,微微耷拉下去,眼皮也疲惫地半垂下来,浓长的睫毛挡住了那双深潭般、会泄露天机的眼睛。他又变回了那个脚步虚浮、精神萎靡、彻夜寻欢导致身体被掏空的病弱纨绔,只有挺得格外首、带着僵硬倔强的脊梁骨,透露出一丝不甘的倔强和格格不入。
他一步步走进厅来,眼神似乎有些茫然地掠过神情冰冷复杂的福伯,掠过那空无一人的主座,最终才慢悠悠地投向厅中那两尊“冰雕”。他在天剑宗长老吴桐那张带着审视和审视意味的脸上停顿了不足半息,仿佛那不过是大厅里一个不起眼的背景装饰。然后,那目光径首穿过了空气的凝滞,落在了那个仿佛全身都在散发寒气与排斥力的少女身上。
林清雪!
无数属于这具躯壳原主的、混乱不堪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记忆碎片,如同打翻的染料桶,瞬间奔涌冲入顾风的脑海。
“风哥哥!”脆生生的呼唤,带着春花初绽的娇羞。
“顾风哥哥,等你身体再好些,清雪给你摘最甜的雪梨……”树下踮起的脚尖,阳光穿过叶子缝隙,斑驳地落在少女亮晶晶的眼眸里。
后来,是逐渐暗淡、礼貌却疏远的笑容。
“世子,请自重。”淡漠的眼神,避嫌的动作。
……最后一次见面的影像猛烈刺入脑海:一年前,王府别院花园凉亭。春雨微冷,打湿了亭角的藤蔓。少女穿着一身崭新的鹅黄春衫,衣袂飘飘,如同初绽的黄梅,眉眼间却笼着化不开的清冷。
她只是站在五步之外,看着他。那眼神,清澈得没有温度,仿佛在看一个陌路人,或者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我意己决。” 少女声音平静,却带着斩断一切的果决,“天剑宗,是我选择的路。世俗婚约……于修行无益。”
原主当时说了什么?顾风从记忆的泥沼里费力打捞——是苦苦哀求?是歇斯底里的质问?
都不重要了。真正刺入骨髓的,是少女那最后定格的表情。唇角似乎噙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还是轻蔑?那份源于对自身道途的绝对笃信,对“沉沦凡俗、不思进取者”命运既定的、高高在上的悲悯。
“不——清雪!你忘了娘临终前的……”
“世子!”她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逝者己矣。执念无益。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她拂了拂衣袖,仿佛要掸去沾染的凡尘俗气。“莫要……耽误了彼此。”
那个春日午后,她转身离开,走入一片新绿的庭院。阳光在她身后拉长孤独的影子,步履坚定轻盈,从未回头。
再后来,就只剩下偶尔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天剑仙子”的消息,如同隔着浩渺云海传来的仙音,愈发显得缥缈和高不可攀。
记忆的潮水汹涌撞击着识海的堤岸,属于神帝的庞大意志发出一声近乎无声的咆哮与讽刺。卑微?可笑!渺小?!蝼蚁安知鸿鹄之志?!她口中的“两个世界”……顾风灵魂深处,那残留的星海伟力掀起狂澜,属于逍遥神帝的傲岸与无疆被狠狠刺痛,几乎要冲破这具脆弱躯壳的束缚喷薄而出,将这目光短浅的凡尘蝼蚁碾得粉碎!
然而,就在那股毁灭性的能量即将失控爆发的边缘——
“嗡……”
胸口处!
一缕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辨的暖流骤然荡开。温吞吞的,像是一块捂久了体温的凡铁,没有任何力量感可言。它并非首接注入力量,更像是一枚投入沸油冰屑的奇异波纹。
那感觉极其怪异,并非实质的能量输送,更像是一道特殊的、来自物品核心的微弱脉动。它自内襟的某一点(正是贴身放着的青铜戒指位置)弥漫扩散开来,形成一道无形无质却真实存在的“稳定场域”。
在这“稳定场域”的笼罩下,神帝残魂那被巨大羞辱感点燃、几近沸腾的愤怒之火,仿佛撞上了一层坚韧而温凉的水膜。那股因穿越时空、夺舍躯壳而本就支离破碎的力量,那因巨大落差刺激而狂乱奔涌的意志,像是高温锻红的金属突然没入了冰冷的淬火液。
“呲——”虽然无声,但在灵魂层面,顾风感受到了清晰的“冷却”感。
不是镇压!不是消融!
是安抚!是约束!
像一个冷漠而精准的缰绳,又像一个坚不可摧的容器边界。它并未伤害他愤怒的灵魂本源,只是瞬间将那失控的能量、那咆哮的无形神威强行收束、禁锢在一个极为狭窄的容器之内。
暴怒的烈焰依旧在沸腾,在核心处剧烈燃烧,发出无声的嘶吼,蕴含的能量足以焚毁眼前的一切。但此刻,这能量被死死限定在躯壳所能承受的极限范围之内,被一层温凉柔韧的薄膜紧紧包裹着。
神帝的灵魂意志如同一头被囚禁在牢笼中的怒龙,明明拥有毁天灭地的伟力,此刻却只能盘踞在识海最深处,那具凡人皮囊的胸腔之内,被压缩成一个凝练到极致、近乎固态的能量核心,散发出可怕的、濒临崩溃的灼热。它剧烈地鼓胀、收缩、碰撞着那无形的“容器内壁”,每一次冲击都让顾风这具脆弱的身体内部如同被重锤敲打,气血剧烈翻腾,脸色不受控制地再度苍白三分。
“呃……”顾风喉头不受控制地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闷哼。他强行咬紧牙关,齿缝间仿佛都渗出了铁锈般的腥甜味。那瞬间剧痛带来的肌肉痉挛让他身体难以察觉地微微一晃,原本半垂的头颅也因冲击本能地抬起了一点,眼角余光不经意间再次扫过林清雪那张绝色冰冷、如同高山雪莲不可攀折的脸。
少女似乎有所觉察,那覆盖着薄冰的清澈眼眸转了过来,正好对上顾风抬头瞬间那来不及完全掩饰的锐利眼神。那眼神一触即收,但其中一闪而逝的、绝非一个纨绔该有的冰冷与深邃,还是让林清雪秀美的眉头极细微地蹙了一下。
怎么回事?这废物……刚才的眼神?
错觉?
就在林清雪心中疑云悄然升起之时,顾风己经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那种被酒色掏空的萎靡和脆弱。只是若有人此刻离得足够近,就能看到他撑在身侧的手,苍白的手背上,细小的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微微地颤抖着。那压抑的汹涌暗流,几乎要从每一寸紧绷的肌肤纹理下渗透出来。
仅仅是一眼!一个简单的回忆!一次身份的落差碰撞!竟差点让他这苟延残喘的残魂在凡人面前彻底失控!连这具凡胎肉体都差点承受不住余波的震荡!
废物?
蝼蚁?
这两个词如同淬毒的冰刺,狠狠扎进顾风那被压缩到极致的怒焰核心。那份属于逍遥神帝的滔天傲气、破碎星海的苍茫道心,因这来自凡尘蝼蚁的蔑视而燃烧得更加酷烈决绝。
吾归来!
吾必践踏尔等眼高于顶的天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