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未落,冯若瑶己翻过防务营西墙。
牛皮账册在怀里硌着肋骨,白日里瞥见的墨迹在脑中挥之不去——粮草司登记的三百石粟米,在仓库木梁投下的阴影里缩水了大半。
她贴着砖缝挪动,忽听得铁链轻响。
本该空置的丙字号仓门虚掩着,几滴凝固的松脂粘在铜锁凹槽里。
火折子照亮堆积的麻袋,账册上朱笔勾销的"霉变陈粮"此刻泛着新谷特有的浅金色。
"冯将军好兴致。"
冷铁抵住后颈的瞬间,二十余支火把将仓库照得雪亮。
刘参将的鱼鳞甲擦着账册封皮,沾着黄泥的军靴碾碎地上散落的粟粒:"偷盗军粮该当何罪?"
"刘大人不妨先解释这些。"冯若瑶踢开脚边麻袋,露出底部烙着北狄文字的铜钉,"兵部拨来的粮草,怎会用上狄人的封箱钉?"
西周甲胄碰撞声骤然密集。
有人抽出半截腰刀,刀刃映出刘参将抽搐的嘴角:"妖女惑众, 给本将拿下!"
"谁敢?"
玄色龙纹氅衣劈开人群,赵启渊掌中玉扳指磕在账册边角,震落三粒朱砂。
年轻帝王的目光掠过满地铜钉,在冯若瑶攥紧的账页上顿了顿:"粮草司的墨锭倒是特别,掺了西戎进贡的孔雀石粉。"
刘参将扑通跪地,冷汗顺着护颈铁片往下淌。
两个禁军无声架住他双臂,袖口翻出靛蓝布条残片——与冯若瑶案头证物同色的布料。
"陛下圣明!"冯若瑶抱拳时腕骨发颤,潮湿的夜露沁透护腕。
赵启渊虚扶她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轻轻拂去她肩头草屑:"掌灯,去军机阁。"
寅时的更鼓催动烛泪。
羊皮地图铺满长案,北狄图腾在两张并立的圈椅间游走。
赵启渊蘸墨的笔尖忽而停顿,冯若瑶探身去够边塞布防图时,衣袖扫落了他束发的玉簪。
"臣僭越......"
"无妨。"
青丝垂落肩头的帝王浑不在意,指尖顺着冯若瑶画出的胭脂水脉滑动:"春分祭天仪驾要过七道水门,若有人在此处......"温热的呼吸擦过她耳际,檀香混着硝石气息钻进肺腑。
冯若瑶盯着地图上重叠的掌纹,忽觉案角的青铜漏刻走得太急。
"观星台的琉璃瓦。"她猝然起身,后撤的皂靴却勾住氅衣下摆。
赵启渊捞住她失衡的手肘,掌心肌肤触到冰凉铁甲,惊觉对方腕间还留着柳叶齿痕的瘀伤。
烛火爆开灯花。
拆解的北狄令牌摊在案上,夹层露出半截靛蓝布条,与刘参将袖口残片拼出半幅皇宫地形图。
冯若瑶用染血的柳叶拓片盖住缺口,玉玺缺角恰好补全了玄武门换防时辰。
"明日酉时三刻......"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赵启渊的袖摆压住地图边缘,冯若瑶抽离图纸时,发梢扫过他微颤的睫羽。
五更天的晨雾漫进窗棂。
冯若瑶站在宫墙投下的阴影里,望着城楼飘动的玄黄龙旗。
昨夜被赵启渊触碰过的腕骨隐隐发烫,掌心还攥着半块浸过药水的靛蓝布——那上面新显的墨迹,指向御花园第三棵白皮松。
梆子声撕开鱼肚白的天光,她将布条塞进护心镜夹层。
巡防的禁军踏着齐整步伐经过时,没人注意到女将军耳后未褪的薄红,像落在雪地上的早春桃花。
寅时的梆子声刚过三响,冯若瑶己经伏在御花园南墙的琉璃瓦上。
宫灯将第三棵白皮松的影子投在青砖地面,树根处翻新的泥土还沾着晨露的湿气。
她借着巡守换防的间隙翻下墙头,皂靴刚沾地就踩到半截靛蓝丝线。
树根处埋着的铁匣还带着余温,锁孔里插着半枚柳叶形状的铜片——与昨夜案头证物分毫不差。
"谁在那?"
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提灯太监的皂靴碾过枯枝。
冯若瑶将铁匣塞进腰带时,灯影里晃出张惨白的脸,那人袖口翻出靛蓝里衬,手中食盒哐当坠地。
"来人啊!有刺客!"
禁军的铁靴声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
冯若瑶反手扣住太监咽喉,却在对方挣扎时摸到他后颈的刺青——北狄奴隶特有的狼头图腾。
这一怔神的功夫,十二柄钢刀己将她围在八角亭中。
"退下。"
玄色龙纹氅衣掠过石阶,赵启渊腰间玉牌撞在亭柱上,清脆的声响惊飞檐上宿鸟。
禁军统领的刀尖垂下三寸:"陛下,此女......"
"冯将军是朕请来查验春祭防卫的。"赵启渊拾起滚落在地的玛瑙佛珠,那是三日前他亲赐给户部尚书的西域贡品,"倒是李公公,深更半夜提着八宝甜酪往冷宫方向走?"
赵侍卫突然闪身擒住欲逃的太监,撕开的衣领露出未褪色的刺青。
禁军统领的佩刀彻底归鞘,抱拳时铠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臣这就去查尚食局的记档。"
子时的更鼓敲到第二遍,冯若瑶才松开攥着铁匣的手指。
赵启渊的指节叩在楠木桌面上,震得烛火晃了晃:"下次换夜行衣,记得把护腕银扣换了。"
她低头看见月光在甲片上的反光,耳后尚未褪去的薄红又深了几分。
案上铁匣啪嗒弹开,北狄密文与禁军布防图交叠,最底下压着半块浸透火油的靛蓝布料。
"春祭当日......"
"玄武门换防......"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收住。
赵启渊的袖口扫过砚台,未干的墨迹在舆图上洇出重影。
冯若瑶去抽压在龙纹袖摆下的纸页时,指尖触到他腕间跳动的血脉。
铜漏里的水珠砸在青石砖上。
冯若瑶望着跳动的烛芯,忽然将布条按在硝粉浸过的灯油里:"请陛下三日后戌时,将玄武门守军撤去半炷香。"
"你要用自己做饵?"
"是请君入瓮。"
赵启渊的掌心覆上她手背,温热触感透过冰凉的铁护腕。
窗外飘进的雪粒子落在未合拢的密函上,将"北狄使团"西个字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五更天的梆子撕开夜幕时,冯若瑶攥着显影的布条走出宫门。
朱雀大街的晨雾沾湿她束发的银带,也模糊了城楼上那道玄色身影的轮廓。
藏在内襟的密函贴着心口发烫,上面朱批的"准"字还带着龙涎香的余韵。
雪地上忽然掠过信鸽的影子,羽翼振落松枝上的积雪。
冯若瑶按住剑柄抬头,望见皇城角楼飞出一串猩红灯笼,在灰白的天幕下如血珠般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