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那日的阳光格外刺眼,朱雀街上人头攒动,挤得连片落叶都飘不进贡院墙根。
辰彦站在人群边缘,青衫被汗水浸透大半。他攥着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那枚铜钱——"儿啊,留着买状元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年来,他第一次敢正视金榜,从最后一名开始,逆着人潮一点点往前寻。
"让让!都让让!"衙役挥着水火棍开路,将红纸金字的皇榜"哗啦"展开。
辰彦的视线突然凝固。
榜首朱批如血,铁画银钩地写着:
「甲等头名 湖州辰彦」
铜钱"当啷"坠地,滚到一双繁花布鞋前。辰彦抬头,正对上红玉含笑的眼:"状元郎,公主殿下有请。"
辰彦跟着红玉来到了饕鬄楼前。饕餮楼顶层的水晶帘折射着夕阳,将满桌御膳映成流霞。恰如当日她执剑而来时,破庙漏雨的屋檐正巧漏下一束光,将染血的剑锋照得宛如琉璃。可此刻饕餮楼满桌珍馐,却比不过记忆里那只递来伤药的素手。
"先生可知,为何特意选在此处贺你?"
辰彦望向窗外——这里正对贡院明远楼,能看见衙役们正在撤下前些日子周显受刑的铁链。
"殿下的庆功宴,向来喜欢摆在坟头上。"他抿了口酒,喉间火辣辣的疼,“就像在崔府废墟里宴请顾九卿好陆砚安一样。”
上官靖柔大笑,簪尾金凤乱颤:"错了,是因为这里能看到整个扬州。"她指尖划过窗棂,从漕运码头点到书院飞檐,"你看,那些学子手里拿的,可都是先生被篡改过的策论抄本。"
辰彦这才发现,街上竟有许多书生捧着装订成册的文章,封面赫然是《辰彦公盐铁论真本》。
"殿下何必……"
"何必大张旗鼓?"上官靖柔忽然敛了笑,"我要天下寒门知道,青云路不该用银子铺,而该用——"
她拔下金簪,在桌面刻出深深的"骨"字。
“好啦,恭贺先生实现了多年的夙愿。”上官靖柔端起酒杯示意。
两人就这样喝起了庆功酒,首至五更梆子响时,辰彦己醉了七分。
上官靖柔把玩着他中举的文书,忽然道:"明日我便离扬。"
玉杯在辰彦掌心裂开一道细纹。
"殿下要去何处?"
"江南事了,也该其他地方看看了。"她漫不经心地说着,像在说今日的菜色,"对了,听说陇西大旱,下一站就去陇西看看吧!"
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
"殿下当日说的话,可还作数?"他突然问。
上官靖柔挑眉:"哪句?"
"让我做您的人。"
满室寂静。楼外传来更夫沙哑的吆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忽然倾身,带着酒香的吐息拂过他耳畔:"我现在改主意了。"金簪冰凉的尖端划过他喉结,"比起把你拴在身边,我更想看着你——"
簪尾顺着官袍领口滑到心口:
"站在朝堂上,成为我的眼睛。"
他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朱唇微张,“好!臣会成为殿下的眼睛……一辈子!”
听着他轻声的承诺,上官靖柔笑了,灿烂的笑容绽放在那张清冷矜贵的脸上,动人得很。辰彦心中跳了一下,他连忙别开眼,耳后攀起了红晕。这样的笑容太吸引人了,这样的殿下……更吸引人……
上官靖柔轻轻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向饕餮楼楼顶走去。他紧跟其后,来到饕餮楼顶,发现她正在喂一只通体雪白的海东青。
"这是漠北进贡的'玉爪'。"她弹了弹鹰腿上的铜管,"往后我的信都靠它送。"
辰彦盯着她系铜管的指尖——那里有道新鲜的刀伤,正渗着血珠。
"殿下要走了?"
"嘘。"她突然捂住他的嘴。
晨风送来隐约的马蹄声,一队黑甲骑兵正穿过雾霭茫茫的码头。为首的青年将领抬头望来,眉目如刀,正是本该在京城的王杰。
"记住。"上官靖柔退后两步,红裙在风中猎猎如旗,"无论听到什么消息,都别信。"
辰彦还未品出这话里的血腥味,眼前忽然一暗——她抬手摘了他的发簪。
"借花献佛。"她将海棠玉簪别在自己鬓边,"待我归来,再还你一场真正的琼林宴。"随即一个跃步便离开了他的视线。
辰彦站在空荡荡的饕餮楼顶,看着官船消失在运河尽头。初阳照在他新换的六品翰林院修撰官服上,镀了层淡淡的金。
怀里突然多了本册子。红芝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正用帕子擦拭染血的短刀。
"殿下让我转交的。"她指了指册子,"韩兆余党的名单,朱笔圈着的都该杀。"
辰彦翻开扉页,掉出一张地契——是京都的一个宅院。
"对了。"红芝跃上窗台,忽然回头,"殿下说,您若敢学那些翰林老朽写酸诗……"她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她就让海东青啄了您的状元冠。"
风卷着残叶掠过朱雀街,榜下捉婿的喧闹声远远传来。辰彦着地契上未干的墨迹,突然轻笑出声。
那墨香里,混着极淡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