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娘的鞋跟卡进树根缝里。
她踉跄一步,萧承煜的手虚虚扶在她腰后,又迅速收回。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铁。
“快。”李大人回头催,枯枝划破他的额头,血珠子顺着皱纹往下淌,“过了这片刺玫丛就是三里亭。”
萧承煜咳得弯下腰。
昭娘看见他指缝里渗出的血滴在落叶上,像撒了把碎朱砂。
她想掏帕子,摸了个空——前日给萧承煜裹伤用了最后半块。
林梢漏下的光越来越亮。
昭娘听见风声里混着石板的脆响,是三里亭的檐角铁铃在晃。
“到了。”李大人扶住亭子的石柱,喘得像拉风箱。
三里亭的青瓦碎了半片,荒草从石缝里钻出来,缠上褪色的红漆柱。
亭子中央立着块石碑,石面斑驳,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像鸟爪抓的,又像刀刻的。
萧承煜靠在柱上,盯着石碑:“这是……”
“先太子的暗号。”李大人扑过去,指尖抚过最深的那道刻痕,“当年他教过我,用北斗七星的位置对应笔画。”他指甲抠进第三个符号的凹处,“这里——”
“咔”的一声。
石碑底部裂开条缝,缓缓向一侧移开。
下面露出个黑洞,霉味混着土腥气涌出来。
“下去。”萧承煜抽剑挑起随身带的火折子,火星溅进洞,映出石阶的轮廓,“昭娘,你跟紧。”
石阶又窄又陡。
昭娘扶着墙往下挪,指尖触到潮湿的苔藓。
转过弯,眼前突然开阔——是间密室,墙根堆着七八个木箱,最上面的那个半开着,露出半卷绢帛。
李大人冲过去,掀开箱盖。
泛黄的纸页簌簌掉出来,他捡起一张,手首抖:“是先太子的手札!这页……这页写着赤焰印——”
萧承煜抢过纸页。
烛火在他眼底晃,照见上面的字迹:“赤焰非罪,乃忠魂所铸。若吾蒙冤,此印当为证。”
昭娘胸口发闷。
她摸出怀里的赤焰印,青铜在掌心发烫。
父亲临终前用血在她手背写的“忠魂”二字突然浮出来,和纸上的字叠在一起。
“原来……”她喉咙发紧,“原来阿爹没骗我。”
“啪!”
密室的石门被踹开。
韩飞提着刀跨进来,身后跟着西个带刀的侍卫。
他脸上有道新伤,从眉骨划到下颌,血糊住了左眼:“跑啊?接着跑啊?”
萧承煜把纸页塞进昭娘手里,推她往密室角落躲:“带李大人从后巷走。”
“你呢?”昭娘攥住他袖口。
“我断后。”他抽回手,剑刃出鞘的声音像蛇吐信,“快走。”
韩飞的刀己经劈过来。
萧承煜举剑格挡,火星子溅在昭娘脸上。
她被李大人拽着往密室深处跑,听见身后传来金属相撞的脆响,还有萧承煜压抑的闷哼。
后巷的出口藏在木箱后面。
昭娘推开通风的砖,霉灰落了她一头。
李大人先爬出去,伸手拉她:“快!”
她刚探出半个身子,听见身后“咚”的一声。
回头看,萧承煜被韩飞的刀抵在墙上,左肩的布料被划开,血肉翻卷。
“想走?”韩飞压着萧承煜的剑,“把赤焰印交出来,或许能留你全尸。”
萧承煜突然抬腿踹向韩飞膝弯。
韩飞踉跄一步,萧承煜的剑趁机划开他的右臂。
韩飞骂了句脏话,挥刀横扫。
萧承煜旋身避开,剑尖挑翻脚边的烛台。
火油泼在地上,腾起一片火光。
“走!”萧承煜吼。
昭娘被李大人拉出后巷。
外面是条土坡,荒草齐腰高。
她回头看,密室的窗户冒出黑烟,隐约能看见两个缠斗的影子。
“他会跟来的。”李大人拽她往坡下跑,“萧公子命硬,没那么容易死。”
昭娘的鞋跑丢了一只。
脚底被碎石扎得生疼,她却觉得不如心口疼。
怀里的纸页硌着肋骨,上面的字像烧红的铁,烫得她眼眶发酸。
他们躲进土坡后的破庙时,天己经黑透了。
李大人翻出怀里的火折子,刚要打火,昭娘按住他的手:“别点灯。”
庙外传来马蹄声。
昭娘贴着门缝往外看,看见韩飞的侍卫举着火把经过,刀鞘撞在马镫上,叮当作响。
“他们没追来。”李大人擦了把汗,“许是被萧公子缠住了。”
昭娘没说话。
她摸出赤焰印,放在神像的供桌上。
青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可她总觉得上面还留着萧承煜的温度——那日他把印塞进她怀里时,手掌心的茧子蹭过她手腕。
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昭娘抄起供桌上的香炉,转身要砸。
“是我。”
萧承煜倚在门框上,半边脸都是血。
他的左袖被撕成布条,胡乱绑着伤口,血还在往下滴。
可他手里攥着那卷先太子的手札,封皮上沾着泥,却没破。
“你……”昭娘的香炉“当啷”掉在地上。
“跑慢了。”他扯了扯嘴角,血珠从下巴滚进衣领,“韩飞那孙子带的人多,我绕了半座山。”
李大人扑过去接手札:“可算——”
“嘘。”萧承煜突然竖起耳朵。
庙外的马蹄声又响起来,比刚才更近。
“走。”他弯腰捡起昭娘的鞋,塞到她手里,“出了庙门往左,有条沟能钻出去。我断后。”
昭娘抓住他没受伤的胳膊:“一起走。”
“听话。”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要是死了,你得拿着手札去敲都察院的鼓。”
昭娘的眼泪砸在他手背。
她想起西跨院的冬夜,他偷偷给她送的炭盆;想起她病得说胡话时,他守在榻边翻的那本《本草》;想起他袖中那封复仇血书被她发现时,眼里的慌乱。
“萧承煜。”她吸了吸鼻子,“你要是死了,我就把赤焰印扔进护城河里。”
他愣了愣,突然笑了。
血污的脸上,那笑像块裂了缝的玉:“好。我活着。”
庙外的火把光映在墙上。
萧承煜抽出剑,挡在昭娘和李大人身前。
昭娘攥紧赤焰印,跟着李大人往庙后跑。
她听见身后传来刀剑相交的声响,还有萧承煜的低喝,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她心口。
前面的沟里全是烂泥。
昭娘踩进去,冷得打颤。
她回头看,庙门的火光里,萧承煜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立在风里的剑。
李大人拽她:“别看了,快走。”
可昭娘还是看。
她看见萧承煜的剑刺进一个侍卫的胸口,看见韩飞的刀砍在他背上,看见他踉跄着,却始终没倒下。
沟的尽头是片玉米地。
昭娘被李大人推进去,叶子刮得她脸生疼。
她听见身后的打斗声渐渐远了,远了,最后只剩风声。
她摸出怀里的赤焰印,贴在胸口。
青铜还是冷的,可她觉得,上面慢慢有了温度,像萧承煜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心跳撞在一起。
玉米地外传来更急的马蹄声。
昭娘攥紧李大人的手,往深处钻。
她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知道韩飞会不会追来,更不知道等他们钻出这片地,是能洗清冤屈,还是掉进另一个陷阱。
但她知道,只要萧承煜还活着,只要赤焰印还在她手里,只要先太子的手札还在,他们就还有希望。
前面的路,总得走过去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