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干房的石灰味呛得人嗓子发紧,我蹲在木炭盆前用镊子夹起子弹,铜壳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昨夜炸飞的伪军钢盔。林寒忽然用袖口蹭了下鼻尖,破布在子弹上擦出沙沙的响,“你说这子弹要是卡壳,是不是得把我赔给你当枪油?”
我被呛得咳嗽起来,差点把子弹掉回盆里。这丫头总爱用玩笑藏心事,可眼下她睫毛上还沾着昨天埋地雷时的土屑,像撒了把碎星在眼睛上。
“赔就不必了,”我把烘干的子弹码进木箱,箱底垫着从老乡家搜罗来的蚕茧壳,“不过得劳驾你跑趟腿——去后山头找棵三杈老槐树,树下埋着我藏的半箱雷管。”
她蹲姿不变,指尖却猛地攥紧了子弹:“你怎么知道那里有树?”
“猜的。”我抬头看她,窑洞口的月光正把她的影子抻成细长的刀,“就像猜你腰间那把勃朗宁,弹匣里永远留着最后一颗子弹。”
林寒忽然笑了,从裤兜摸出块硬糖丢给我:“赵刚派来的通讯员说,今晚有辆鬼子补给车过青龙涧。”糖纸在她指间发出脆响,“车上有咱们需要的无烟炸药。”
我咬碎硬糖,甜味混着石灰味在舌尖炸开。青龙涧是出村必经之路,两岸峭壁夹着窄路,确实适合伏击,但——“消息可靠?”
“来源你别管。”她起身时拍了拍裤腿,后腰别着的匕首柄露出半寸,“今晚子时,你带十个弟兄去涧西埋雷,我去引开巡逻队。”
“不行,太危险。”我抓住她手腕,触到一道旧疤——那是上个月排哑弹时炸的,“你留在村里守着烘干房,我带虎娃他们去。”
她手腕翻转,匕首突然抵住我咽喉,却没用力:“李墨,你见过凌晨三点的兵工厂吗?”刀刃映着她眼底的光,“我见过。所以你得活着改图纸,而不是死在山沟沟里当靶子。”
子时的青龙涧泛着冷雾,我趴在崖顶往下看,十个弟兄藏在乱石堆里,怀里抱着用棉被裹紧的土雷。远处传来狼嚎——是林寒学的信号,三长两短,说明鬼子车队己过前哨。
“都听着,”我压低声音,手按在导火索上,“等头车压到第三块白石头,一起点火。”
虎娃忽然拽我袖子:“李哥,那是啥?”
对岸山腰闪过几点火光,像被风吹散的灯笼。我瞳孔骤缩——是鬼子的掷弹筒!
“卧倒!”
爆炸掀起的气浪把我掀进石缝,耳朵里嗡鸣着碎石砸在钢盔上的声响。睁开眼时,裤腿己被血浸透,而山下的碎石堆里,虎娃的胳膊正压在变形的土雷上。
“别碰!”我扑过去按住他手背,土雷引信己露出半截,“慢慢抽手,用你的腰带垫着。”
虎娃牙齿打颤:“李哥,林姐说…说赵刚政委带独立团来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盯着他颤抖的指尖,忽然听见涧水对岸传来日语吆喝。抬头望去,三辆卡车正缓缓驶入伏击区,车头大灯扫过崖壁时,我看见林寒的身影在对面山梁一闪而过——她居然把巡逻队引到了侧翼!
“点火!”我抓起虎娃滚进掩体,导火索燃烧的青烟里,第一声爆炸撕开了雾幕。卡车在连环爆炸中跳起又摔下,油箱破裂的火光映红了涧水,我听见自己喊着“冲啊”,却发现虎娃还攥着我染血的裤腿。
“李哥,你的腿…”
“别管我!”我抄起地上的汉阳造,枪管还带着爆炸的余温,“去把第二箱雷拖过来,快!”
混战中看见林寒时,她正用鬼子的指挥刀割开炸药箱,发辫松开一半,沾着血的脸在火光中像尊镀金的夜叉。“独立团还有半小时到!”她踢给我一箱TNT,“先炸了这座桥!”
我接住木箱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月光下,一队骑兵正顺着河谷冲来,领头的人臂章上的“八路”二字被火光照得透亮——是赵刚!
“卧倒!”林寒突然扑过来,一颗子弹擦着我耳际钻进树干。她压在我身上时,我闻到她发间混着硝烟的槐花香,还有后腰渗出的血——她中弹了。
“别动。”我按住她伤口,摸到子弹嵌在腰侧的皮带扣上,“算你命大,子弹卡铜扣里了。”
她冲我咧嘴,血从齿缝渗出来:“那是不是该庆祝?等打完这仗,我带你去看三杈老槐树,树下埋着我哥留给我的…咳…留给我的…”
“留着气说话!”我撕开她衣襟,用急救包压住伤口,抬头时正看见赵刚翻身下马,驳壳枪在手中划出银弧。
涧水在晨光中泛着金芒,我坐在临时包扎所的木板上,看林寒被抬进担架时还朝我比了个胜利手势。赵刚蹲在我旁边点烟,火柴光映出他眼角的纹路:“老李,听说你会造土雷?”
我摸出裤兜里半块硬糖,糖纸己经被血浸透:“政委,我还会改良水压机。不过现在最要紧的——”
“我知道。”他把烟塞进我嘴里,自己咬着另一头点燃,“独立团给你拨了两个排的兵力,外加三辆缴获的卡车。”他望着远处正在搬运炸药的战士,“林寒那丫头说,你想在鹰嘴崖建兵工厂?”
我望着天边渐亮的云,想起烘干房里未完成的子弹,还有林寒说的三杈老槐树。烟在唇齿间烧出灼热的线,却比不上胸腔里的那股子劲——这仗,才刚刚开始。
“不是想,”我碾灭烟头,手按在渗血的裤腿上,“是必须建成。等林寒伤好了,还得让她教我怎么在枪托里藏情报呢。”
赵刚突然大笑,拍着我肩膀站起身:“行啊老李,看来你比我更懂怎么跟这帮‘拼命三郎’打交道。”他指了指正在卸车的战士,“瞧见没?那车皮里有半吨钢锭,够你折腾一阵子了。”
我看着朝阳爬上鹰嘴崖的轮廓,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三长两短,是林寒教给虎娃的平安信号。指尖摸过裤袋里的《兵器制造手册》,新写的笔记还带着铅笔灰:钢筋混凝土配方需增加石英砂比例,防潮层可用桐油石灰。
担架队经过时,林寒忽然从被子里伸出手,朝我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是颗烤得发亮的子弹,铜壳上刻着个小小的“林”字。
我笑着摇头,摸出藏在绷带里的雷管钥匙扣,晃了晃:“等你伤好了,咱们去炸鬼子的弹药库,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忽然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先说好,炸完得请我吃顿正经饭——要放红糖的小米粥,还要有……”
“还要有你藏在老槐树底下的巧克力?”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止痛药,塞进她手里,“放心,等兵工厂冒烟那天,我让人把全边区的糖都给你搬来。”
她忽然笑出声,却扯到伤口咳嗽起来。我看着担架渐渐走远,朝阳把她的影子投在碎石路上,像株在硝烟里扎根的野菊。远处传来铁锹挖地基的声响,那是战士们在鹰嘴崖下平整土地——新的兵工厂,就要在这炮火里动工了。
风卷着硝烟掠过河谷,我摸出烟纸写下第三行字:需建立军工通讯网,建议用摩斯密码改装梆子信号。笔尖停在纸上,远处传来独立团集合的号声,与记忆里的上课铃重叠又消散。
这不是课堂,也不是小说。这是真实的战场,每一颗子弹都带着体温,每一道伤疤都刻着活着的重量。而我们,正在用汗水和鲜血,在这焦土上写下新的历史——用土雷和机床,用绷带和图纸,用永不熄灭的、比硝火更灼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