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秀才的过去
在李胜的哀哭声中，徐婵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她身上沾着血，或许是她自已的，或许是秀才的，也或许是这驾战车上其他哀哀惨呼的兵士的。
她无力地环顾四周，与前方骑在马上回头的兰瑛四目相对。
他们一样的狼狈，一样的疲倦，一样的迷茫与悲戚。
周围是奔驰的马，扬起阵阵黄沙。
啊……
徐婵仰头望向天空，她想着，神啊，在这片荒芜大地上的人们，出路究竟在何方。
奔袭了不知多久，众人终于返回了原先的城池，幸而敌军只追击了一段路后就撤退了。
整个队伍离开时斗志昂扬，回返时却都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行至城门口，早已有斥候先传回了消息，此时城中的气氛也好不到哪里去。
今日城内，又有谁会失去儿女，又有谁会失去丈夫，又有谁会失去故旧亲友……
“爹！”李苗一边大喊着，一边从城里向着队伍飞奔而来。
李胜听到她的声音像是回过神来，猛地转头朝李苗喊道：“李苗！过来！”
李苗闻声朝着李胜跑去，而后灵巧地翻身上了马，她年纪虽小，可这样的伤亡场面似乎早已贯穿了她的人生。
看清楚她爹李胜怀里抱着的尸身，她攥紧了拳头，沉下脸快步走了过去。
“跪下，叫先生。”李胜哑着嗓子对李苗说道。
李苗二话不说，立刻跪下，对秀才磕了几个头，大声唤道：“先生！先生！学生李苗，拜见先生！”
徐婵看到，她小小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秀才死了。
李胜亲自抱着他的尸身跳下了车进了城，众人聚在李胜的宅邸处，一边商量着关于他的后事，一边处理起其他伤亡兵士的抚恤问题。
周宝珍从人群里冲出来，慌乱地寻找着自已的妹妹周宝珠，在见到人后，她冲了上去，拥住她放声大哭。
吴月娥忙了一整日，统计伤亡人数，按往常的例子发放抚恤金。
兰瑛和李胜商讨着此次征伐失败的种种原因，徐婵帮着城内其他大夫一起医治那些受了伤的人。
来不及伤悲，众人都还有数不清的事情与责任在肩头。
几日之后，秀才要下葬了。
众人才重新聚集在一起，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只是随着其他死去的无亲友的人一起埋了下去。
李胜出钱给每个人添置了一口薄棺，央了兰瑛去给众人写些碑文。
“往日都是秀才给众人写这些，如今也是轮到别人给他……”李老八站在人群里，语带感慨的哽咽着。
徐婵站在了吴月娥的身边，她从未见过吴月娥如此的沉默。
“还好吧？”盖上黄土之后，徐婵想要安慰安慰她。
吴月娥却对徐婵轻轻摇摇头，她说：“陪我出去坐坐，我不想待在这里，看着……”
二人找了一株大树，坐在了树根底下，两人背对着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却又知道对方的存在。
只有这样，吴月娥似乎才能敞开心扉，回忆过往而不用担心被人看出自已的软弱。
“青天寨从前只是在西南的一个小山村里，李家村的人世世代代都在那里耕种，日子一向过得很苦……”
吴月娥告诉徐婵，青天寨最开始的成员都是来自李家村的，随着一次次势力的扩大，加入青天寨的人越来越多，可最初李家村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有的人选择离开，有的人在途中死去。
秀才原本不是李家村的人，他考上了秀才后，多年过去了，在功名上却再无寸进。
原本经人介绍，到一富贵人家做清客，却又因为性格迂得很，不愿轻易迎合主家，最后被请了出去。
兜兜转转，几经挫折，这迂秀才来到李家村做了私塾先生。
能上得起私塾的，只有李家村里的几处富贵人家，贫穷人家的孩子哪里有钱读书呢？
但李家村里有个穷孩子很爱读书，很想读书写字，常偷偷爬到私塾外偷学偷听，私塾里其他的先生常常见到了，就会将那个孩子撵出去。
唯有秀才见到了，就当做看不见。
再后来，秀才看到那孩子在地上用树枝学写字，那孩子聪慧有天赋，虽然只是偷学，却学得很快。
这让秀才高兴极了，他甚至亲自去指点那个孩子读书写字。
私塾里的孩子们很不满，这样的人也配来和我们一样读书吗？他什么身份啊？
秀才却义正言辞地说，圣人言，有教无类。全天下想要拥有学问的人，本就都可以聆听圣人教诲，不该因身份高低贵贱而将人拒之门外。
后来，越来越多的穷孩子找到了秀才，每个人都带着渴望，祈求着能学上一言半语。
“村里的人虽然都不说，但大家都很高兴，认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直到某一天……”
依吴月娥所言，秀才不收任何束脩就教授穷孩子读书写字的行为，引起了村中富户的不满。
可他们不敢动秀才，秀才毕竟是秀才，到底是薄有功名，一旦有了读书人的功名，那便是天子门生，寻常人轻易得罪不得。
他们动不了秀才，可却能动那个孩子。
那孩子一家子都在富户家中做长工，后来富户寻了理由，将那孩子打死了。
“他们说，那孩子偷了家里的钱财……”
官府不闻不问，孩子家里的人也不敢上前去闹，唯有秀才找上门去与人争辩，却被富户推搡着扔出府中。
秀才找上官府衙门求告也是无用，孩子的父亲被打断了一条腿，孩子的母亲哭着朝秀才磕头，说，认了吧，他偷了钱财，求你了，别再告了。
“哈……”吴月娥轻声笑道，“多么可笑，多么荒谬 ……但这样的事情，似乎在李家村里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村里总有人觉得这是不应该习惯的，这是世道不公，是世间病了。
秀才这么想，李胜也是如此。
吴月娥望着手中的红缨长枪，对徐婵说道：“所有认为这是不公的李家村人，最后都走在了一起，我们一起，一路走过了很多次成功，很多次失败……”
“可人还是越来越少了……”她有些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徐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过了身去，她轻轻握着伤感的吴月娥，将头倚在她的肩上低声道：“但途中加入的人会越来越多……”
“你倒是跟他说了一样的话。”吴月娥带着怀念的神情抚过自已的长枪，在枪头处歪七扭八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李长贵”。
“这是？”徐婵问道。
“我的丈夫。”吴月娥柔声道，“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走出李家村，就死了。”
徐婵心中一颤，想要出言安慰些什么。
吴月娥似乎察觉到了徐婵的想法，回头朝她笑了笑，怀念道：“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他死得像个英雄，他是为了救人而死的。”
“这世道，每一天都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去，有的人死得无声无息，有的人死得轰轰烈烈。”
“徐娘子，在这条路上，死亡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许哪一天我也会死，但我还是希望青天寨能存活到最后……”
吴月娥重新振作了起来，她站起了身，叹过一声后对徐婵道：“我曾说，若这次能活着回来，我就教你打仗，你若还没改主意退缩的话，明日就来找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