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兰瑛的几世轮回（下）
徐婵闻言沉下心来，是了，她只知道兰瑛也跟自已一样，是经历过数次重生轮回的人，甚至兰瑛经历的次数远在自已之上。
可她却从来不知道，在这多次的轮回中兰瑛都经历了些什么，现如今，兰瑛借着酒意，似乎想要倾诉宣泄这压着他喘不过气的秘密过往。
“曾经我是跟恩师他们一起被斩首的……”
兰瑛喃喃道。
原来曾经兰瑛曾与他的恩师一起秘密反抗夏忠，而后恩师被人举报，他们一派的人全都下了大狱，最终所有人都没能逃过一死。
被斩首时，众人仍在刑场上痛斥夏忠等阉党祸乱朝纲，以示自已死也不会向夏忠低头。
而后兰瑛发现自已竟然可以死而重生，那时他只觉得心下狂喜，认定这是上天赋予他扳倒夏忠的能力和使命。
彼时他踌躇满志，誓要清除朝中阉党。
然而经过数次死亡轮回之后，兰瑛发现，避开被斩首命运的唯一解，竟是不得公然反抗夏忠。
如果被夏忠将他和恩师视为一派，那他无论怎样挣扎都是必死无疑。
后来兰瑛说服自已，不要再掺合进恩师等人反抗夏忠的行动中去。
“我告诉自已，我这样做是为了有机会活着，只要我活着就可以更好找到除掉夏忠的方法。”
兰瑛灌下一杯冷酒，嗤笑着，仿佛提及的并非是他自已，而是什么荒谬而可笑的事情。
“当时的恩师与同僚对我的退缩感到失望，我却在心中坚信认为自已是在顶着他们不谅解的目光而忍辱负重……哈，哈哈哈哈……”
兰瑛豁然起身，他喝醉了酒，身形有些摇晃。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用力的捶打着亭中的廊柱。
“但其实，他们是对的，他们都是对的……什么忍辱负重，什么以待时机，都是假的，都是我给自已找的借口，为了掩盖我的无能和胆怯……”
兰瑛的声音有些哽咽，又有无尽的恨，对自已的恨……
“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他们一遍遍的死去。”
后来兰瑛也尝试着同朱大人一起谋划着，利用流民、学子与山匪一起冲击皇宫，试图杀进去捉拿夏忠。
他醉倚栏杆，仰头望月，徐婵看到他的双目中已是布满了血丝与痛苦。
“你也看到过了，那样的惨烈……”
这话勾起了徐婵的回忆，时至今日，她依旧会为那样血腥的屠戮而感到恐惧。
夜风吹过，她轻轻发抖，亭中静了片刻。
而后兰瑛又语气激烈地自语道：“曾经，我也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之一，我也是害死了这许多人的凶手之一。我害他们白白丧了命，却依旧没能除掉夏忠！是我……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有些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那个时候除掉夏忠已经成了许多人的一种心病，会牺牲掉什么不重要，会有什么人死也不重要，只要可以除掉夏忠，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这样的心病不仅在朱大人的心中蔓延，也在彼时的兰瑛心中疯狂滋长，已然成魔。
然而依旧失败了。
他一次次看着恩师与同窗被处死，他们慨然赴死，英勇无畏。而躲在一旁的自已一次次劝慰自已，活着是为了更好的扳倒夏忠，他不是畏惧退缩。
然而在牺牲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之后，他依旧失败了。
兰瑛在绝望之中拔剑自刎了，他一心只求速死，好回到一切都没有开始的最初。
既是愤恨，也是绝望，同时也是无法面对那样惨烈悲痛的事实。
他又一次选择逃了。
自尽重生之后的兰瑛已然发了狂，他不管不顾提剑冲上大殿，大场刺死了夏忠。看到瞪着双眼倒地的夏忠，兰瑛放声大笑起来。
那时他想，我终于杀死他了。
然而上苍却没有让他就此死去，反而再一次将他送入轮回之中。
杀死夏忠，并非是这场天意的终点。
回忆至此，兰瑛的身躯颓然地滑落。
他整个人坐在了冰凉的地面上，手中的酒壶翻倒在地，泼洒了全身，凉亭之中的酒气愈发浓重了。
他将头靠在身后的廊柱上，仰起面庞，空洞的双眼似在看着徐婵，似在看着天，又似在看着命运。
“为什么是我呢？”他低语茫然发问，“我问过很多次，为什么一定要选中我呢？”
听到这个问题，徐婵身形一震，她不忍看着他，偏过头去却只觉得双眼酸楚。
原来，她也曾经这样质问过苍天。
为什么会是她呢？
“如果老天选中的是某位将军，某位重臣阁老，亦或是我的恩师同窗，他们都会改变这一切的吧……”
“可我做不到……我什么也……什么也做不到……”兰瑛苦涩地笑着，笑中是说不出的自嘲与愧恨。
“对不起，对不起啊……”
“我只能一遍遍看着，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已，我不是在逃避，我只是在蛰伏，我只是在收集必要的信息。”
兰瑛看着徐婵，对她笑着，那笑容里尽是无奈与痛苦：“还有你，徐婵，我也一样救不了你，只能看着你死去，却仍鼓励你去争斗，明知道那只是在送死。”
“徐婵，我真的……很抱歉。”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徐婵擦过眼前的泪水，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兰瑛，这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兰瑛似是不敢看她，闭上了双眼，睫毛颤抖着。
其实他们都知道，任凭谁来也救不了这样的朝廷了。这个朝廷里像夏忠的人太多太多，早已药石罔效了。
而兰瑛无法原谅的，是面对它们时，面对一次次死亡时，会退缩畏惧的自已。
作为一名心怀天下的人，让他无法对这样的家国视而不见。然而人性中的畏死，却又让他变得怯懦。
他既放不下，又救不了。两相拉扯间，唯余痛苦。
原来，人在绝望放弃抵抗之时会呈现出不同地姿态，于徐禅而言是空洞木然的，而于兰瑛来说，则是戴上这样一层温和无争的假面。
曾经的他却是那样尖锐的、激昂的、充满斗志的，有着澎湃的激情和沸腾的热血，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直到一次次在死亡的轮回中循环，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犹如一汪温和平顺的死水。
徐婵望着因此而陷入的兰瑛，倾身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就像是在抱着前几世轮回中的自已，那样紧紧地抱着。
她将下巴抵在兰瑛的肩上，在他的耳边深深地呼喊：“忘了吧，兰瑛，把过往的一切都忘了吧。”
“就让你……让我们活在这一世的幻梦中，不好吗？”
像是在劝着他，也像是在劝着自已。
忘了吧，放过自已吧。
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啊。
不要再痛苦了。
颤抖着，徐婵感受到怀中的兰瑛在颤抖着。而后，兰瑛抬起手，紧紧回抱住了徐婵，他将额头抵在了她的肩上。
徐婵感受到肩头处被滚烫的泪水浸湿，他们都在无声地哭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