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跟上拉着野猪的队伍,大步踏入村外那无边无际、依旧疯狂倾泻的风雨之中。身后,郭村那一片低矮破败的轮廓,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渐渐模糊。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却也让混沌的头脑异常清醒。
板车上那沉甸甸的担子并未因郭大友的崩溃而减轻分毫,反而更加清晰而冰冷地压了下来。三十七户,将近两百多口人的性命,就系在这两头血淋淋的野猪和怀里那张同样沾血的联名状上。粮站那头,是另一重未知的险关。这仅仅是个开始。
风雨如晦,前路泥泞。每一步踏下,冰冷的泥浆都紧紧裹缠着脚踝,如同这世道甩不脱的沉重与污浊。郭村那一片低矮破败的轮廓,终于彻底隐没在身后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张被水洇湿揉皱的废纸。
“小七,”柱子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喘息,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今天……今天算是跟郭大友这伙人彻底撕破脸了。往后的日子……怕是针尖对麦芒,难做了。” 我看着前方无尽的风雨,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沉甸甸的恐惧,“不单是他郭大友,公社,县里,市里……像今天这样卡脖子、要人命的事情,只会还有,更狠角色!”
拉着野猪的汉子们沉默地跋涉着,粗重的呼吸,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沉重。柱子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铁蛋不时回头望一眼来路,眼神复杂。明宇走在队伍最后,雨水顺着他沉默的侧脸流下,眼神依旧沉静,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水珠顺着指缝滴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雨,“他们能拿国家政策的大帽子压人,我们也能。用国家政策跟他们周旋。” 我的目光扫过拉着野猪的小队虽然疲惫却依旧挺首的脊梁,“他们怕丢了官帽,怕家人也跟着饿死……他们,比我们更怕死。”
柱子说:“小七”,“他们要是狗急跳墙,豁出去先下手弄死我们几个领头的呢?我们现在不能做出头鸟!就算做了出头鸟……” 我顿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决绝的光,“真到了那一步,弄死几个骑在百姓头上拉屎的地痞恶霸、村痞恶棍,弄到村里没人住的房子里,一把火烧了房子!传出去,就说……是饿死的!或者,说官家逼死,就算村里,公社查了,这户没人了!死了的,也不是村里的人!” 我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新中国,百姓一心一意跟着政府走!可突然传出消息,说有个村子的人,被逼得活不下去,全家老小抱在一起点火自焚了!这事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凉和尖锐,“上面怕这个!就怕有人下来查!可是这里的老百姓饿死和他们虚报公粮有关,这是抹不掉的事实!可这事实的根子,要是查出来是因为有人上下其手,就算是为了国家虚报公粮,活活逼死了人!也得给百姓一个说法,这帮人,谁敢让上面下来查?谁敢给百姓一个交代?!”
雨点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队伍在泥泞中艰难前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瞬间又被雨水填满的脚印。
“这样的法子,还有很多很多。”我缓缓开口,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平静,“但我们要走的路,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更不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我们要找的,是能让更多人活命的法子。他们有政策,我们有破局棋。“他们算的是权术,我们谋的是生路。”“我们就用这满地饿殍作棋子,把他们的算计都碾成滋养庄稼的肥料。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扫过几个人的脸,扫过柱子他们沉默而坚毅的侧影,“所以,不用担心他们先动手对付我们。“他们想拿人命填沟壑,我们就用活人筑台阶。…”
“这世道本就没块干净的秤能称对错。”“可有些事就像屋檐下的冰锥,滴着水砸在人心窝子上——你听见隔壁大嫂半夜哭娃的动静,看见瘸腿张叔揣着半块糠饼往孤儿院跑,这时候伸不伸手,哪是论好坏的事?”
忽然想起原主记忆里事,接着说道:柱子你记得10岁那年我俩在大山边又冷又饿得几乎走不动路了,是个挑柴的老汉把唯一的窝头掰了分给我和柱子一半。“良心这东西,”我大喘了口气,看掌心里那点热乎气洇在雨幕中,“不是供在佛龛里的泥菩萨,是你看见有人掉冰窟窿时,手里本能攥紧的那截草绳——管他掉下去的是谁,先把人拽上来,总比站在岸上念‘善恶有报’实在。”
“老天爷要收命,冻裂的土地里埋多少人,咱都认。”我攥紧拳头,“可我恨那些拿活人填牌坊的——他们把咱的命当夯土,一层层筑起自家的功德碑,末了还往百姓嘴里塞把土,说‘这是天景不好,该着遭劫’。”
前几天桌子下掉了一粒米,姥爷要去捡起来,我说姥爷我捡就行,你别动,把米粒捡起来。看着重新捡回饭桌的一粒米,姥爷和我讲他的老朋友临死前说的话:我这老哥哥临终前还攥着破棉袄念叨“是咱没伺候好老天爷”。现在想想“你们瞧这世道多荒唐,”喉间涌上股腥甜,我狠狠抹了把嘴,“朱门酒肉臭的时候,有人把人祸当天命写进皇历,等百姓啃着树皮咽气了,他们的光荣碑还在太阳底下晃眼睛呢。”
我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投向雨幕深处,仿佛穿透了重重阻碍,看到了那些端坐在温暖办公室里的、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影。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滑过嘴角,带着一丝咸涩。
目光扫过众人肩头凝结的雨珠,忽然抬手扯下缠在腕间的草绳,指腹碾过绳结上未干的泥渍:“我们就用这绳,把散了的人心全捆成墙。这个世道“百姓”这两个字就是一把无形的利刃,他们能用,我们也能,众人都狠狠点点头回应。
轻飘飘地从唇齿间吐出,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匕首,在湿冷的空气中划开一道无声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