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友看着泥水里那张湿透的纸,又抬头看看我那张决绝的脸,再看看周围那些如同饿狼般盯着他的村民。他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浆里,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他张着嘴,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一口气堵在喉咙里,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眼珠上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他身边一个村干部慌忙上前,用力拍打他的后背。好半天,郭大友才猛地咳出一口浓痰,缓过气来,整个人瘫在泥水里,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只剩下绝望的喘息。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郭大友在泥泞里的身体,他那件原本还算体面的干部服此刻己彻底糊满了泥浆,紧紧贴在身上,狼狈得像只落汤鸡。他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那双被惊恐和绝望彻底击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泥水里那张湿透的联名状,仿佛那是一条冰冷的毒蛇。
时间在风雨中凝滞,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人群的怒火并未平息,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交织着,无数双眼睛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郭大友和他身后那两个同样面如土色的村干部身上。那沉默的压力,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郭大友那只沾满泥浆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抬起手臂,朝着身后一个村干部无力地挥了挥,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印……章……”
那村干部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向村部办公室的方向,脚步在泥水里溅起一片混乱的水花。很快,他捧着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木盒跑了回来,哆哆嗦嗦地打开,露出里面一枚陈旧的木质公章。
我上前一步,弯腰从泥水里小心地捡起那张湿透的联名状,用力抖了抖上面的泥水,将它展平在雨水冲刷得还算干净的食堂门口一块石磨盘上。他枯瘦的手指向磨盘:“能写字的,过来签名!不会写的,按手印!快!”
人群像被点燃的干柴,轰然涌动起来。能写几个歪歪扭扭名字的汉子,挤到前面,用颤抖的手指蘸着印泥(那村干部慌忙从怀里掏出来的),在纸上留下自己的印记。更多的老人、妇女,则伸出同样枯瘦、布满老茧或浮肿的手指,在印泥盒里用力一按,然后在纸上重重摁下自己鲜红的指印!每一个指印落下,都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哽咽或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郭大友被两个村干部搀扶着,像个木偶般被拖到磨盘前。他握着那枚冰冷的公章,手抖得几乎拿捏不住。他抬起浑浊的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我,又扫过周围那一张张刻骨铭心的、充满恨意和期盼的脸。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代表着他权力和罪责的印章,狠狠地、决绝地摁在了沾满指印和名字的联名状上。
“啪!”
一声轻响。红色的印泥在湿透的纸上洇开一小片,像一个丑陋的伤疤,也像一个终结的句号。
我一把抽回那张承载着全村三十七户生死的联名状,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更加凝重的责任。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柱子!铁蛋!你们几个,跟我走!抬上猪!去粮站!”
柱子,铁蛋立刻应声上前,重新抬起那两头沉重的野猪放在村里板车上。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通路,无数道目光追随着我们,那目光里燃烧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灼热的希望火苗。
就在队伍即将走出村口时,一个湿淋淋的身影从旁边一条小道里猛地冲了出来,拦在我面前。是郭大友!他竟然甩开了搀扶他的村干部,独自追了上来。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往下淌,那张曾经倨傲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狰狞。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股子阴狠,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你行!你真行!搞出这么大阵仗,把老子往死路上逼!”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我的耳朵,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威胁,“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是公然对抗村里和公社!私自进山打猎,煽动村民闹事,抗拒上交公产!就凭这几条,我现在就能让人把你扭送到公社武装部去!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进去了,不死也得脱层皮!你年纪轻轻,前程不要了?命也不要了?!”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颈流进衣领,郭大友那混合着汗臭和恐惧的气息喷在脸上。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这张近在咫尺的、因绝望而扭曲的脸。
“郭队长,”我的声音不大,穿透雨声,清晰地落在他耳中,“捕风捉影的事,确实可怕。可如果这风,是从奎县那边刮过来的呢?你说,敌特会不会……恰好出在虚报公粮、逼得老百姓要饿死烧房子的地方?” 我微微歪了歪头,目光锐利如刀,首刺郭大友的眼底,“我们郭村三十七户的联名状,加上你郭队长亲手盖的大印,现在就在我怀里揣着。你说,要是这份东西,还有今天村里差点发生的‘暴动’,一起送到县里,送到正在抓敌特的奎县工作组手里……他们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这郭村的水……深得很?会不会想下来……好好查一查?”
就算查不出来你是敌特,你虚报公粮虽然大家都在做,但是你冒头了,你想想后果。
郭大友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恐惧。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冷静的魔鬼。
“扑通!”
这一次,不是腿软,而是彻底的崩溃。郭大友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泥水溅起,弄脏了他的裤腿,他却浑然不觉。他就那么瘫跪在雨中,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佝偻的背脊,将他彻底浇透,也仿佛要冲刷掉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他完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彻底完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早己算准了他的七寸,那封联名状和“敌特”的帽子,成了勒死他的、冰冷的绞索。曲大宝这个狗东西会拿着联名状日后继续要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