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晴把省厅寄来的邀请函压在镇纸下时,台灯突然闪了两闪。
铁盒里的旧物被翻出来摊了一桌:母亲的银镯蹭着李老师的象棋子,老张头的素描边缘卷起毛边。
她指尖扫过最底下那本硬壳日记本,封皮印着“教学笔记”西个字,是母亲当年在小学当语文老师时用的。
翻开第一页,不是课文大纲。
“晴晴今天把邻居家摔碎的布娃娃缝好了,线脚歪歪扭扭,却非要摆在窗台上说‘这样它就不疼了’。”
第二页夹着片干枯的紫藤花瓣,字迹洇了水:“她爸又在说‘考教师编才体面’,我和他争了两句,心口发闷。晴晴端来温水,说‘妈妈你别生气,等我赚钱了,给你买好多紫藤花’。”
简晴喉咙发紧。
翻到最后几页,一行字被红笔圈了三次:“人活着的时候,总想着死后的样子;可真正重要的是,我们怎么活过。”
她摸出钢笔,在《心理辅导指南》的大纲页写下:“开篇引语:母亲的话。”
敲门声响起时,她正把日记本小心放回铁盒。
林少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保温桶,酸梅汤的甜香先钻了进来。
“韩爷爷的事,得麻烦你。”他把桶搁在茶几上,“老人这两天总说‘紫藤山的春天要来了’,社区医院说……怕是撑不过这个月。”
简晴把邀请函收进抽屉。
韩爷爷她见过,总坐在社区花园的石凳上,军大衣扣得严严实实,面前摆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药箱。
“他想干什么?”
“他年轻时是战地军医。”林少安从口袋里掏出张皱巴巴的信纸,“信是他让张小磊代写的,说想在走之前,再见一次‘那个春天’——紫藤山战役里,他没能救回来的姑娘。”
简晴捏着信纸的手顿了顿。
信末有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是韩爷爷用左手补的,墨迹晕开小片污渍。
“他说,姑娘最后对他笑了笑,说‘别记着我疼的样子’。”
“老宅的屋檐下。”简晴突然开口,“上次给老张头办仪式,大家说那地方有‘活人的气’。”她指了指窗外,“把紫藤花挂起来,再找几件旧军装,搭个临时战地医院的样子。”
林少安眼睛亮了:“我去借老周头的行军床,王主任说街道仓库有旧药箱。”他掏出手机翻通讯录,“张小磊那小子最近在整理社区老兵档案,让他找照片——”
“等等。”简晴喊住他,“韩爷爷的药箱。”她指了指茶几上的铁皮盒,“他总带着的那个,里面应该有线索。”
两小时后,张小磊抱着一摞档案冲进简家院子。
他鼻尖冒汗,手里举着张泛黄的照片:“简姐!找到了!”照片里是个穿灰布衫的姑娘,扎着麻花辫,嘴角翘得像弯月亮。
背面有行小字:“愿你记得我笑的样子。”
“是她!”韩爷爷的手突然抖起来。
简晴扶着他的轮椅靠近桌子,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碰了碰照片边缘,“小苏……小苏她总说,等打完仗,要在屋檐下种紫藤。”他抬头望向院角的紫藤架,“我当时说,山上石头多,种不活。”
布置场景用了三天。
简守仁扛来梯子,把旧军毯搭在紫藤架下;简越翻出律所库房里的旧台灯,擦得锃亮;陈阿婆送来自家腌的糖蒜,说“当年战地医院的护士总拿这个哄伤员”。
仪式当天早上下了点小雨。
简晴蹲在地上调整药箱里的镊子,抬头看见韩爷爷被推进院子。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领口别着枚红布剪的五角星——是简越连夜用旧围巾裁的。
“像吗?”林少安站在紫藤架下,军毯被风吹得掀起一角,“行军床、药箱、煤油灯,还有——”他指了指头顶,“紫藤花。”
韩爷爷没说话。
他盯着药箱里的镊子,突然笑了:“当年小苏总嫌我镊子拿得太狠,她说‘轻点儿,伤员疼’。”他摸出随身带的铁皮盒,里面躺着半块水果糖,“这是她给我的,说等胜利了一起吃。”
简晴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枚紫色勋章。
那是她用母亲的旧丝巾剪的,边缘缝着细密的针脚。
“这是紫藤勋章。”她别在韩爷爷胸口,“小苏肯定希望你戴着它,记得她笑的样子。”
韩爷爷的眼泪砸在军装上。
他抓住简晴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我总以为忘了,可刚才一进来……”他吸了吸鼻子,“消毒水味、紫藤香、小苏的声音,全回来了。”
仪式结束时,雨停了。
张小磊凑过来,往简晴手里塞了本厚本子。
封皮写着“韩爷爷口述史”,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我想转去社区服务岗。”他挠头,“比起写法律文书,记录这些……更有意义。”
简晴翻着本子,看见“1948年春,紫藤山战役”那页,韩爷爷的话被工工整整记着:“小苏最后说‘别难过’,可我难过了七十年。现在我知道,我该记着她笑。”
风掀起紫藤架上的军毯。
简晴望着飘落在地的花瓣,突然想起母亲日记本里的话。
原来她这些年做的,从来不是“和死亡打交道”——是帮活人把“怎么活过”的故事,好好记下来。
“晴晴!”院门外传来陈阿婆的喊叫声。
简晴抬头,看见老人提着个青瓷罐站在门口,罐子上蒙着层纱布,“刚熬的桂花糖,趁热——”她突然顿住,看了眼韩爷爷的轮椅,又笑起来,“就当给老同志尝尝鲜!”
简晴迎过去接罐子。
桂花香混着紫藤香钻进鼻子,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母亲站在紫藤架下,朝她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