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色如初
王秀芬的敲门声把简晴从给逝者整理遗照的工作里拽出来时，她手里的镊子还夹着半片脱落的相纸。
“简晴！市文明办来电话了！”王秀芬举着手机冲进来，发梢沾着刚从菜市场带回来的香菜叶，“今年新设的‘生命教育推广奖’，你是首批候选人！”
简晴的手指顿了顿。
相纸边缘的褶皱在灯光下泛着旧色，那是上周刚过世的张奶奶和孙女的合影——老人临终前攥着这张照片说，要让孙女记得她笑的模样。
“秀芬姐，我……”她把相纸轻轻放回玻璃罩里，“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评奖。”
“谁说是为了奖？”王秀芬把手机往她手里塞，屏幕上是文明办的邮件通知，“这是让更多人看见你的机会！就像上次张老师的课，要不是孩子们回家说，多少家长还觉得入殓师‘晦气’？”
简晴低头盯着手机。
邮件标题的“推广”两个字刺得她眼睛发酸。
去年冬天，她在社区活动室摆了个“生命教育角”，放着家属写的感谢卡、孩子们画的告别画——可头三天，来参观的人连椅子都不敢坐。
“我怕……”她喉结动了动，“怕他们觉得我在作秀。”
“那你是为了谁？”
林少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手里拎着保温桶，酸梅汤的香气混着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漫进来——最近社区医院流感多，他总往这儿送。
“为了张奶奶的孙女能摸着照片说‘奶奶笑起来有酒窝’，为了张小磊不再被骂‘脏’。”他走到简晴面前，保温桶在桌上磕出轻响，“可你不说，这些故事就只能困在这间屋里。”
简晴抬头。
林少安的眼睛像社区老井里的水，清得能照见她自己——那个深夜蹲在殡仪馆化妆间哭的自己，那个被父亲摔了工作证的自己，那个在“生命教育角”偷偷把被撕坏的感谢卡粘好的自己。
“我试试。”她轻声说。
颁奖典礼在市文化中心。
简晴站在后台时，手指攥着母亲旧外套的纽扣——那是出门前父亲塞给她的，“你妈出席公开课总戴这个，说能镇住紧张。”
聚光灯亮起时，她看见第一排坐着父亲。
老人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和当年送她去师范学院报到时一样。
可那时他眼里是期许，现在是……她顿了顿，是忐忑。
“我是入殓师简晴。”她对着话筒开口，声音比想象中稳，“十年前，我爸把我的工作证摔在地上，说‘丢尽了简家的脸’；五年前，我弟搬出去住，说‘和你吃饭会做噩梦’；三个月前，有个孩子被骂‘和你一样脏’……”
台下响起抽噎声。
简晴看见第三排有位穿黑外套的阿姨在擦眼泪——那是上周刚送走的李伯的女儿，她曾跪在化妆间求简晴“让我爸看起来像只是睡着了”。
“可今天，我爸在社区给孩子们上生命教育课；我弟陪我去殡仪馆，帮家属写告别信；那个被骂的孩子，昨天送了我一幅画，画里是穿防护服的入殓师，旁边写着‘最勇敢的摆渡人’。”
她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张小磊的画。
台下掌声如潮。
简晴望向父亲，老人正用指节抹眼睛，喉结动得像当年给学生念《背影》时那样。
“我不是为了改变别人。”她声音发颤，“是为了不让那些被误解的人，再像我从前那样孤单。”
雷鸣般的掌声里，简守仁突然站起来。
他的背挺得笔首，像从前站在讲台上那样，手掌拍得发红。
简晴看见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没扣——那是母亲生前总念叨的“老毛病”。
典礼结束时，简守仁往她手里塞了个硬壳本。
封皮烫着《中小学生命教育教材》的字样，内页夹着半片干枯的紫藤花瓣。
“我负责编写‘告别与重逢’这章。”他摸了摸后颈，“你妈日记里有句话，我抄在章首了——‘我希望我的女儿活得比我更勇敢’。”
简晴翻开，果然在目录页看见母亲的字迹。
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眼泪浸过。
“你现在比我还懂教育。”老人转身要走，又停住，“晚上回家吃饭？你刘姨炖了藕汤，你妈生前……最爱喝。”
周阿姨的茶话会设在西合院檐下。
紫藤开得正好，枝蔓顺着瓦檐爬，落英掉在竹桌上，像撒了把紫色的星星。
“看看你们种的种子。”周阿姨端来桂花糕，指了指围在石桌旁的孩子们，“张小磊非说要第一个朗诵。”
张小磊站在紫藤花下，手里攥着皱巴巴的稿纸。
他清了清嗓子：“屋檐下的花，是妈妈看我的眼睛。她藏在花瓣里，藏在风里，藏在我数星星的夜里……”
简越举着手机录像，镜头晃得厉害。
简晴瞥见他眼眶发红——这小子上周还说“诗有什么用”，现在倒比谁都认真。
“姐姐。”张小磊突然跑过来，往她兜里塞了颗水果糖，“我妈说，等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做让人安心的人。”
糖纸窸窣作响。
简晴摸出糖，看见背面画着小小的入殓师，戴着橡胶手套，怀里抱着朵紫藤花。
夜渐深时，人都散了。
简晴坐在檐下的老竹椅上，翻着母亲最后一本日记。
纸页间飘出张照片，是二十年前的西合院，母亲抱着小简越，简晴趴在她膝头，头顶是同样繁盛的紫藤。
“小晴今天说，长大要当‘让死人变漂亮的魔法师’。”母亲的字迹带着笑，“她爸摔了她的蜡笔画，可我偷偷收起来了。我的女儿，该被世界温柔看见。”
风掀起日记页。
远处传来孩童的欢笑声，是隔壁李奶奶的小孙子在追萤火虫。
紫藤花簌簌落着，落在简晴肩头，像母亲从前轻拍她背的手。
手机在兜里震动。
她拿出来，是市殡仪馆王主任的未接来电。
屏幕亮光照着她嘴角的笑意，照亮短信预览：“关于‘家属陪伴告别’试点项目，想和你聊聊具体方案……”
简晴合上日记。
春风裹着紫藤香涌进来，她望着天上的星子，轻轻说了声：“妈，你看，春天真的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