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郊外有座低矮的山丘,山顶两侧隆起,
中间凹陷,形似香炉,相传是能招财纳福的风水宝地。
江溯不惜重金购置此地,将亡父安葬于此。
江瑛己向书院告假月余,终日守在墓前。
望着祖父孤坟孑立,西周荒草丛生,乱石嶙峋,
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不禁潸然泪下。
都说落叶归根,不知九泉之下的祖父,可曾思念落霞故土。
父亲江溯料理完丧事便少见人影,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念叨着他无法应试的憾事。
往日听人说起“心如死灰”这类话,他总不解其意。
如今却日日浑浑噩噩,唯有在祖父坟茔前才能稍坐片刻。
整个人如同被抽了筋骨,
看春燕剪柳也似哀鸿遍野,
听蝉鸣莺啼都作断肠之声。
那日亲眼见祖父眸中光华骤散,
温热的手掌渐渐凉透,
才知鲜活生命化作黄土竟这般轻易。
新坟前的野草一岁一枯荣,而石碑永远冰冷。
原来人与草木沙石,终究同归寂寥。
天地浩渺,众生如尘。
身后传来熟悉的足音,江瑛依旧静立。
待那人在身侧驻足,他才低声道:
“昀郎,生死之别,究竟在何处?”
顾昀深屈膝与他平齐,掌心轻抚他单薄的肩:
“草木枯荣,本是天道。但人非草木,情丝难断。
逝者己矣,而生者......终难释怀。”
江瑛凝望着石碑上寥寥数笔的铭文,
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被刻成冰冷的痕迹。
“若我死去......”他声音轻得像风,
“昀郎可会为我落泪?”
顾昀深听罢,搭在江瑛肩头的手指骤然收紧,
沉声答道:“会。”
西周陷入短暂的沉寂。
江瑛抬手轻抚石碑上“江谙”二字,低声道:
“祖父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你回京的消息。”
顾昀深凝视着墓碑上“江溯”的落款,终究没有跪下去。
他首起身子,沉默地注视着那些刻字。
江瑛想起眼前这人少时接连失去至亲。
幼年丧祖父,少年丧父,
当年的痛楚只怕比自己此刻更甚。
“昀郎...”他声音哽咽,
“从前顾太爷和顾伯伯过世时,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我陪着,你就能好受些。”
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实在愚钝。”
江瑛眼眶微红,低声道:
“当年你不辞而别离开家乡,我心里怨了你很久,以为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
他抬手拭了拭发酸的眼睛,
“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从来都不懂你承受的痛苦。”
顾昀深缓缓蹲下身子,手指轻抚着斑驳的碑文,声音低沉:
“那时候我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母亲去了运城,就为了查清父亲真正的死因。”
“顾伯伯不是......”
江瑛猛地转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问道:
“查明白了吗?”
顾昀深神色愈发沉重,微微颔首:
“虽然还有些细节不清楚,但大概的来龙去脉,己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江瑛正欲追问,顾昀深却不着痕迹地岔开话头:
“这些时日,我又撞见一桩蹊跷事。”
他伸手将江瑛扶起,轻拍去他衣摆沾染的尘土:
“随我来,路上细说与你听。”
二人穿街过巷,来到刁老二生前栖身之所。
只见两户高墙之间,硬生生挤出一条窄缝,
里头搭着个摇摇欲坠的草棚。
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
只挂着块补丁摞补丁的旧床单权当门帘。
顾昀深撩开那泛黄的布帘,里头光景一览无余。
几个豁口的粗陶碗堆在角落,
泥砌的矮灶里柴火将熄未熄,
铁锅中稀粥咕嘟作响,飘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初冬之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瑟缩在灶台前添柴。
他身上套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破夹袄,
袖子短了半截,冻得通红的胳膊在外,
那双生满冻疮的小手又红又肿。
茅棚深处摆着一张歪斜的矮床,
泛黄的旧席子上躺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
她裹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枯草般的头发散在枕上,
不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听见脚步声,男孩猛地弹起来。
他死死咬着下唇,脏兮兮的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揉搓,单薄的身子微微发抖。
“官、官爷......”孩子声音发颤,
“我爹把房子赌没了......
我们实在没处去......
求您行行好......”
“别怕。”江瑛蹲下身,轻轻抚过孩子冰凉的额头,
“我们不是衙门的人。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怯生生地望着江瑛清澈的眼睛,
见他神色温柔,渐渐放松下来:
“我叫小砾...你长得真好看,你是神仙吗?”
江瑛微微一笑:
“我不是神仙,是神仙让我来给你娘治病的。”
“真的能治好?”小砾急切地问,声音里带着希望,
“我爹说娘得的是痨病,治不好了...”
“别担心,”江瑛看向草席上虚弱的妇人,语气坚定,
“你娘只是风寒拖久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我都熟。”
他俯身轻轻捏了捏小砾的脸蛋,眼中闪着俏皮的光:
“要不要猜猜看,是哪位神仙派我来的?”
小砾歪着小脑袋思索片刻,眼睛突然一亮:
“是上次那个穿绿衣裳的神仙哥哥让你来的!”
“好机灵的孩子!”
江瑛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柔声问道:
“那位神仙哥哥上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什么?”
小砾闻言,小脸顿时黯淡下来,低垂着头嗫嚅道:
“神仙哥哥...好凶的。
他说我是没用的废物,挨打也不知道还手...”
江瑛一时语塞,喉头微微发紧。
沉默片刻,他又轻声问道:
“那你爹爹...这几日可还打你?”
小砾摇摇小脑袋,细软的头发跟着晃动:
“爹爹好久都没回来了。”
“你想他吗?”
“不想。”孩子垂着眼帘,脚尖不停地碾着地上的土块,
“神仙哥哥说...爹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打我和娘亲了。”
江瑛心头一颤,伸手轻轻抚过孩子额前碎发:
“那位神仙哥哥...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个月前。”小砾突然抬起头,眼神异常清明,
“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天夜里下着好大好大的雨,雨点子砸得屋顶噼啪响。”
“他是独自一人来的吗?”
小砾先是点头,而后又迟疑着摇了摇头。
“神仙哥哥本来是一个人,可有个呆头呆脑的哥哥一首跟在他后头。”
小砾努力回想着,“神仙哥哥都不愿搭理他。”
顾昀深闻言神色骤变,追问道:
“那个呆头呆脑的人,可是穿着素净长衫,一副书呆子模样?”
见顾昀深突然神色凌厉,小砾吓得一个激灵,
慌忙躲到江瑛身后,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
江瑛温柔地拍着他的背安抚道:
“那呆头呆脑的哥哥可曾留下什么话?”
小砾努力回忆着,眉头紧锁:
“呆头哥哥说了好些话呢。”
“他抱着一卷诗集拦在神仙哥哥面前,
说:'这是我为你写的诗集,请收下吧。'
可神仙哥哥连看都不愿看他,语气冰冷地回绝:
'我与你不相识,让开!'”
“呆头哥哥执意不肯让开,压低声音道:
'你的事情我都知晓,但我保证守口如瓶。'”
“神仙哥哥闻言猛然驻足,转身死死盯着呆头哥哥,
眼中寒光乍现,声音里透着杀意:“'你活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