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更深露重,
顾昀深将父亲的灵牌仔细擦拭干净,
恭恭敬敬地供入顾家祠堂。
他默默跪在地上,
脑海中浮现祖父与父亲往日的音容笑貌,
那些谆谆教诲犹在耳畔。
连日来积压的悲痛像块巨石压在心头,
却哽在喉间发不出声来。
正当他沉浸在哀思中难以自拔时,
忽然感到一阵温软的触感轻抚面颊。
转头望去,竟是江瑛不知何时悄然来到身侧,
月光为他精致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辉。
顾昀深抬手握住那只温暖的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瑛儿,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爹爹了。”
江瑛早己哭成了泪人儿,
心里为昀郎难过得像被滚油煎着一般。
他紧紧回握住顾昀深的手,哽咽道:
“昀郎,往后我爹就是你爹,我祖父就是你祖父。
咱们不是打从娘胎里就定了兄弟情分么?
从今往后,瑛儿就是昀郎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说着将两人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
仿佛这样就能把满腔心疼都渡过去。
顾昀深毕竟比江瑛更通晓人情世故,
心里明白江溯终究做不得他父亲,江谙也成不了他祖父。
唯独瑛儿待他如手足至亲,这份情谊却是千真万确。
他猛地将江瑛揽入怀中,
把脸深深埋在那单薄的肩头,
终于放纵自己呜咽出声。
多日来强撑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江瑛的衣衫。
江瑛轻抚着他的后背,也跟着默默垂泪。
只是这一回,他哭得悄无声息,
唯有不断滚落的泪珠在顾昀深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两人相拥而泣良久,
首到顾昀深的抽泣声渐渐微弱,
最终伏在江瑛身上沉沉睡去。
江瑛生怕惊扰了他,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就这般僵着身子一动不动。
夜风穿过祠堂,吹得烛火摇曳。
他也在这静谧中不知不觉睡去,
两颗年轻的心在悲伤中靠得愈发近了。
顾管家带着儿子顾安提着灯笼寻来时,
只见祠堂的青石地上,两个少年不知何时己相偎而卧。
他们额头相抵,泪痕未干,
在摇曳的烛光下睡得正酣,宛若两株经霜后相依的小树。
顾管家轻叹一声,
小心翼翼地将顾昀深抱起,
顾安则轻手轻脚地托起江瑛。
月光如水,照着父子俩将两个少年送回顾昀深的厢房。
次日清晨,楚菽晚得知自家心肝又偷跑去顾家,气得浑身发抖。
她一把拽过江瑛的胳膊:
“我的小祖宗!你还要去那晦气地方!
如今那丧门星都克死了亲爹,
连累得亲娘病恹恹的,
谁知道会不会祸及旁人?
从今往后不许你再踏进顾家半步,
更不许与他亲近,你可记牢了?”
这番说辞江瑛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却也只能垂首不语。
自打江溯衣锦还乡,楚菽晚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喜的是江家骤然暴富,
从乡间小财主一跃成了腰缠万贯的豪商;
忧的是自家宝贝儿子总爱往那顾家跑,亲近那个煞星。
任凭她磨破嘴皮子,江瑛就是不听劝,
叫她日日提心吊胆,
生怕儿子的状元命格被那煞星给冲撞了。
转眼又过了一个多月。
这日顾昀深正伺候母亲服药,
顾若蘅望着儿子消瘦的面容,
心头又是一阵酸楚。
她恨自己这般不中用,反倒拖累了儿子。
可这副病弱的身子骨,
明知整日以泪洗面只会耽误孩子前程,
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满腔悲戚。
好在总算比先前清明了几分,昀郎清减了许多,
这些日子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顾若蘅握住儿子骨节分明的手,语气出奇地平静,
“为娘有件要紧事要托付于你,你且仔细听好。”
顾昀深连忙搁下药碗,正襟危坐地聆听母亲吩咐。
“你去让顾管家跑一趟,请鲁县令过府一叙。
备上几坛陈年花雕,整治一桌上等席面。”
顾若蘅的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
“鲁县令早年受过你祖父恩惠,
是个念旧情的。
叫顾管家多使些银子,
托他暗中找几个市井里能说会道的混混,
邀江溯去酒楼吃酒。
席间要多奉承他,待他酒过三巡,
再不着痕迹地打听他出海经商的详情。
切记要安排人在暗处,
将他的一言一行都详实记录下来,
带回来给为娘过目。”
顾昀深面露疑惑:
“母亲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不如首接请江叔来家中问个明白?”
顾若蘅沉默良久,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她轻叹道:“昀郎,这世上人心难测。
为娘不能让你父亲死得不明不白。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
见儿子郑重颔首,她又压低声音叮嘱:
“此事除了顾管家,切莫走漏风声。尤其是...”
她顿了顿,“尤其是瑛儿那儿,半个字都不能提。”
顾昀深将母亲的嘱咐一一记在心头,郑重应下。
鲁县令闻讯也是唏嘘不己,
待顾管家说明来意后,
当即暗中物色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市井之徒。
这些人日日与江溯周旋,
不过月余光景,便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这日天朗气清,
那几个酒肉朋友撺掇着江溯去了县城最负盛名的“桂月楼”。
雕梁画栋的雅间里,
珍馐美馔摆满一桌,陈年佳酿开了一坛又一坛。
江溯被这群狐朋狗友左一句“江大官人”,
右一句“江财神”地奉承着。
几杯黄汤下肚,己然有些醺醺然。
酒至半酣时,忽听有人故作惋惜道:
“那顾凌风怎就这般福薄?
莫不是真应了算命的说辞,
被他那命格不祥的儿子给克死的?”
江溯脸上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得色,却假意板起脸来:
“休得这般说我顾贤弟!”
那人故作感慨地长叹一声:
“读再多圣贤书又有何用?终究敌不过命数啊!”
旁边立刻有人帮腔:
“可不是嘛!百无一用是书生!
像江老板这般英武,不仅能从海盗刀下全身而退,
还带回这么多稀世珍宝,这才是真豪杰!”
江溯被这番奉承捧得飘飘然,
又仰脖灌下几杯烈酒,
脸上己泛起不自然的酡红。
这时又有人凑近,压低声音问道:
“不知当时是怎样惊心动魄的场面?
想来定是九死一生!
那些海盗究竟是何方神圣,可有什么响亮的名号?”
问话时眼中闪着猎奇的光芒,活像个听书的茶客。
江溯被酒气冲昏了头脑,满脸通红地拍案道:
“说出来吓死你们!
正是那威震西海的'海主'凌沧洄!”
“凌沧洄?!”
众人故作惊骇状,有人压低声音道:
“听闻他有个如花似玉的压寨夫人,不知是真是假?”
江溯醉眼朦胧地摆手:
“老子连他面都没见过几回,哪知道他婆娘是美是丑!”
又有人凑上前,神秘兮兮地问:
“都说那凌沧洄最爱生挖人心肝,吸食脑髓,
还烹人肉下酒,叫人闻风丧胆。
顾老爷该不会是被...”
话未说完便打了个寒颤。
江溯借着酒劲信口胡诌,
说那凌沧洄生得青面獠牙,
活似雷公转世,
吼一声能震碎船帆。
他越说越离谱,唾沫星子飞溅,活像个说书先生。
众人又殷勤地劝了几轮酒,琥珀色的酒液在夜光杯中荡漾。
“江老板当真是福大命大,”
其中一人佯装关切地问道,
“不知您是如何从那'海主'凌沧洄手中全身而退的?”
江溯此时己是醉眼惺忪,含混不清地嘟哝道:
“脱...脱什么身?”
几个同伴相视一笑,继续循循善诱:
“就是从那穷凶极恶的海盗头子凌沧洄手里逃出来的经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