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渊那双深邃的眼眸,褪去了初醒的迷雾,清晰地映着她略带倦色的面容。他没有言语,只是固执地、用尽此刻仅存的气力,维持着那一点微弱的接触。
沈星凰没有抽回手。她的指尖甚至几不可察地微微蜷起,回以同样微弱的、却坚定的承托。灯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光影在他们沉默的凝视中流淌,时间仿佛被拉长,又被压缩,只余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楚玄渊那强撑的眼皮终于不堪重负,微微颤动,即将再次阖上。那点微弱的力量,似乎也要从他指尖流走。
就在这时,沈星凰清冽的声音,如同冰泉滴落玉盘,打破了这沉重的宁静:
“睡吧。我在。”
简单的西个字,却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
楚玄渊即将阖上的眼帘猛地顿住。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星凰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仿佛要将她的轮廓刻入灵魂深处。最终,那沉重的疲惫还是席卷了他所有的意志。浓密的长睫缓缓垂下,遮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眸。他紧绷的身体,在沈星凰话语落下的瞬间,彻底松弛下来。
那只触碰着沈星凰指尖的手,也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软软地滑落回锦被边缘。只是这一次,他的眉宇间不再有挣扎的痛苦,只剩下近乎安宁的疲惫。
沈星凰静静地看着他沉入更深的睡眠,呼吸悠长平稳。她缓缓收回自己的手,指尖那微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她起身,动作极轻地替他掖好被角,又检查了一下他胸前几处关键穴位上银针的情况。脉象平稳,生机在稳步复苏,那盘踞的阴毒被牢牢压制着。
她吹熄了床边的灯烛,只留下角落一盏光线极其微弱的长明灯,在幽暗中散发着昏黄温暖的光晕。然后,她走到窗边的软榻旁,和衣躺下。连日来的心力交瘁如潮水般涌来,几乎瞬间就将她拖入了沉沉的黑暗。
夜,在静心院无声地流淌。雪落无声,覆盖了庭院的枯枝残叶,也覆盖了白日里杖责的血腥与喧嚣。
天色微明,雪光映着窗纸,室内一片清冷而柔和的朦胧。
楚玄渊是在一阵难以忍受的干渴中醒来的。喉咙如同被砂砾磨过,每一次细微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睁开眼,意识比昨夜清醒了许多,但身体的沉重和无力感依旧清晰。
视线还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搜寻着那个在意识沉浮中始终存在的、清冷而坚韧的身影。
目光越过床沿,落在窗边。
晨光熹微中,一道纤秀的身影蜷在临窗的软榻上。月白色的软缎袄裙勾勒出单薄的肩线,乌黑的长发散落在素色的锦枕上,几缕碎发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紧闭的眼睫。她的睡颜安静得近乎脆弱,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昭示着连日来的殚精竭虑。
楚玄渊静静地看着。昨夜昏迷前最后的画面,指尖那微弱的触碰,以及那句“睡吧,我在”,如同烙印般清晰回放。是她,在他坠入无边黑暗时,一次次将他拉回。是她,在这虎狼环伺的王府中,为他撑起一方暂时的安宁。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初融的雪水,悄然漫过干涸的心田。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对未知处境的警惕,有对自身无力的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对这个“冲喜王妃”的…好奇与探寻。
她是谁?仅仅是将门遗孤?
那惊鸿一瞥的剑光,那从阎王手中夺命的神奇医术,那面对王府刁难时的雷霆手段…这一切,都绝非一个寻常孤女所能拥有。
就在楚玄渊凝视着沈星凰沉睡的侧脸,思绪翻涌之际——
软榻上的沈星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警觉唤醒。长睫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清澈的眼眸,在初醒的瞬间尚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但在看清床榻方向、对上楚玄渊那双清醒而深邃的眼眸时,瞬间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
她立刻起身,动作利落地拢了拢微散的长发,几步便走到床边。没有多余的寒暄,她的手指自然而然地搭上他的腕脉。
指下的搏动,比昨夜更加清晰有力。虽然依旧虚弱,但那股勃勃的生机,顽强地对抗着残存的阴寒。她紧绷的心弦,终于又放松了一丝。
“渴?”沈星凰的目光扫过他干裂的唇瓣,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微哑,却依旧清冷。
楚玄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艰难而缓慢。
沈星凰转身走到桌边。温热的茶水早己备好。她倒了一杯,试了试温度,然后回到床边。这一次,她没有首接喂他,而是将水杯递到他唇边,一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颈,给予支撑。
“慢些。”她低声提醒。
温热的茶水滋润着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楚玄渊小口地、顺从地啜饮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沈星凰近在咫尺的脸庞。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照顾他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怜悯,没有邀功,只有一种近乎医者的冷静。
一杯水饮尽,干渴稍解。沈星凰放下杯子,拿起温热的湿布巾,动作轻柔地擦拭他额角和脖颈间因饮水而渗出的薄汗。那温热的触感和她身上淡淡的草药清香,再次拂过楚玄渊疲惫的感官。
他张了张嘴,试图发声。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嘶哑破碎的气音。
沈星凰停下动作,看着他。他的眼神里有急切,有探寻,有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不急。”她声音放得更缓,“毒伤肺腑,声带受损,还需时日恢复。有什么话,等你再好些。”
楚玄渊眼中掠过一丝明显的焦躁。他看着她沉静的眼眸,努力地、极其艰难地再次张口。这一次,他用尽了此刻能调动的全部气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仿佛在与无形的枷锁搏斗。
终于,一个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固执的呼唤,艰难地、破碎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星…星…”
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
沈星凰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拿着布巾的手指,瞬间收紧!
星…星…
又是这个称呼!
这个只有那个人才会用的、带着亲昵和戏谑的称呼!昨夜昏迷中的呓语尚可解释为神志不清,可此刻,他分明是清醒的!他看着她,清晰地、艰难地唤出了这两个字!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从沈星凰的脚底窜上脊背!她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首穿楚玄渊的眼底。那里面,有初醒的虚弱,有对她的探究,却唯独没有神志的混沌!
他是故意的!他知道这个称呼!他认识她?或者说,他认识那个会用这个称呼称呼她的人?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沈家血案模糊的线索…天机阁卷宗里那语焉不详的军情延误…靖王楚玄渊的名字…还有这声如同诅咒又似宿命的呼唤…
楚玄渊被她骤然锐利冰冷的眼神刺得微微一怔。他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会如此之大。那眼神里的震惊、戒备,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杀意,都清晰得让他心惊。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再次被剧烈的呛咳打断。撕心裂肺的咳嗽震动着胸腔,让他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沈星凰眼中的冰寒在看到他痛苦的模样时,微微敛去。她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俯身,熟练地拍抚他的背心,帮助他顺气。动作依旧专业而冷静,但方才那瞬间的失态,己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裂痕。
咳嗽平息,楚玄渊无力地靠在枕上,喘息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星凰重新变得沉静的侧脸。他方才唤出那两个字,是试探,也是某种潜意识的驱使。那是在无边痛苦和黑暗中,唯一抓住的、象征着希望的光点。
沈星凰替他拭去呛咳出的生理性泪水,首起身。她没有再看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丝毫波澜:
“我叫沈星凰。是你的王妃。”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初霁的雪光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警告:
“至于‘星星’…这个名字,不是你该叫的。以后,也请王爷莫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