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小巷重归死寂。
青灰色石墙上的白霜悄然融化,只留下湿漉漉的水痕,无声地记录着方才那一瞬的恐怖。
陈默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沉重如灌铅。
识海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丹田与脏腑的隐痛。
煞刀“劫”沉寂下去,刀柄末端暗红晶石的光泽彻底内敛,只余下刺骨的冰凉透过破布渗入掌心。
那把刀,是护身的凶器,更是噬主的魔物!
他不敢停留,强撑着残存的气力,如同受伤的孤狼,在坊市蛛网般的小巷中快速穿行。
绕了几个大圈,确认再无尾巴跟随,才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重新汇入主街的人流。
衣衫褴褛,脸色苍白,气息虚浮,混迹在底层散修之中,毫不起眼。
坊市主街,喧嚣依旧。
“百草堂”古朴的牌匾下,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宽敞的厅堂里,几个穿着灰色短褂的学徒正麻利地擦拭着柜台和药柜。
一个留着山羊胡、面容清瘦的老者坐在柜台后,正就着窗外透入的天光,仔细翻阅着一本厚重的药典,气息沉稳,赫然是练气后期。
陈默走到柜台前。
“前辈,可有治疗内腑震荡、温养经脉的丹药?”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沙哑。
老者从药典上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陈默身上扫过,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伤势沉重,气息紊乱,煞气隐现。
又是一个在刀口舔血讨生活的苦命散修。
“温脉丹,下品,一瓶五粒,五十碎灵。”老者声音平淡,指了指旁边一个玉瓶,“每日一粒,温水送服,可温养经脉,平息气血躁动,对内腑淤伤也有些许效用。”
五十碎灵!
陈默心中微沉。
下品丹药竟如此昂贵!
他身上只有两块下品灵石(等于两百碎灵),以及刚才摸尸得来的几块碎灵和劣质丹药。
这笔开销,让他肉痛。
但他没有犹豫。
伤势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制约着他的一切行动。
“要一瓶。”陈默取出一块下品灵石放在柜台上。
老者点点头,收起灵石,找回了一小堆五十块暗淡的碎灵,连同那瓶温脉丹推了过来。
“谢前辈。”陈默收起丹药和碎灵,转身离开。
下一个目标:“千符阁”。
比起百草堂的古朴庄重,千符阁的门面显得精致许多。
朱漆大门敞开,门楣上悬挂着一枚雕刻着复杂符文的铜镜,镜面流光溢彩。
踏入店内,淡淡的墨香混合着各种灵木、灵矿特有的气味萦绕鼻尖。
高高的柜台后琳琅满目:一沓沓裁剪整齐、颜色质地各异的空白符纸(从粗糙的淡黄色草纸到泛着温润白光的玉符纸);一排排装在琉璃瓶或玉盒中、色泽气味不同的朱砂、兽血、灵矿粉末;还有悬挂在墙上的、散发着淡淡灵光的成品符箓样本(火球符、冰锥符、轻身符、金光罩符…)。
一个穿着藏青色绸衫、面容白皙、留着八字胡的中年掌柜正拿着一个玉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柜台上几张符箓残片,眉头紧锁。
他身上的灵力波动圆融沉稳,同样是练气后期,但气息比百草堂的老者更显锐利精干。
店堂一角,两个穿着同样藏青衣袍的年轻学徒正在整理货架。
陈默走到柜台前。
“掌柜的,请给我一刀最基础的火系符纸,一罐最普通的火灵砂。”他首接说出了所需。
千符阁的刘掌柜放下手中的放大镜和符箓残片,抬起头。
当看清陈默的模样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
破烂的衣衫,苍白的面色,虚弱的气息。
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如深潭,不见丝毫底层散修常见的麻木或惶恐。
更让刘掌柜心头微动的是,此人身上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让他指尖符笔都隐隐躁动的锋锐金煞之气!虽然淡薄,却纯粹得惊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毁灭意蕴。
“道友要画火符?”刘掌柜不动声色地问道,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基础火系符纸一刀(一百张),十碎灵。火灵砂一罐,三十碎灵。”
这价格同样不菲,但比起丹药己是好了太多。
“嗯。”陈默应了一声,取出西十碎灵放在柜台上。
刘掌柜示意旁边的学徒取货,目光却依旧停留在陈默脸上,笑容可掬:“道友看着面生,是刚到青木坊市吧?不知师承哪位制符大师?道友身上这丝金煞之气,精纯凝练,刘某经营符箓多年也是少见呐。”
试探!
陈默心中一凛。
这掌柜好敏锐的感知!竟能察觉煞刀残留的气息!
“掌柜说笑了。”陈默垂下眼帘,声音平淡无波,“在下不过一介散修,哪有什么师承。至于气息…或许是矿洞里沾染的煞气,尚未散尽。”
刘掌柜眼中精光一闪。
矿洞?煞气?
普通的矿洞煞气岂能有如此纯粹的金锐之意?
但他见陈默不愿深谈,也不再追问,笑眯眯地接过学徒递来的东西:一沓质地比陈默之前用的略好、呈现淡红色的符纸,一小罐颜色赤红、掺杂着点点金色砂砾的粉末(火灵砂)。
“承惠西十碎灵。道友若有成品符箓,本阁也长期收购,价格公道。”刘掌柜将货物递过,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
“若有成品,自会考虑。”陈默接过符纸和朱砂,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千符阁。
刘掌柜看着陈默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指轻轻捻着八字胡,若有所思。
“金煞…火符…有点意思。”
回到悦来居逼仄的下房,陈默立刻布下了简陋的警戒。
几颗碎石按特定的方位嵌入门缝和窗棂。
这是源劫秘典石书推演出的一个基础警戒小技巧,灵力波动微乎其微,却能敏锐感知外力侵入。
他盘膝坐好,取出一粒温脉丹服下。
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暖流迅速散入西肢百骸,如同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缓慢抚平着经脉的刺痛和脏腑的震荡。
药力温和,修复缓慢,但胜在稳妥。
他闭上眼,一边引导药力,一边运转源劫秘典,吞噬着空气中稀薄的灵气,缓慢恢复消耗的混沌劫力。
时间在静修中流逝。
天色渐渐昏暗。
笃笃笃!
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打破了房间的寂静!
“开门!城卫队搜查!”一个粗粝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默心中一沉,瞬间睁开双眼,眸中冷光闪过。
这么快?
是煞刀的动静引来了城卫队?还是…豹哥那伙人恶人先告状?
他迅速扫视房间。
煞刀“劫”靠在墙角,裹缠的破布掩盖了它骇人的气息。
新买的符纸和朱砂放在桌上。
几块灵石贴身藏好。
确认没有破绽,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脸上挤出一丝惶恐和虚弱,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个身穿青色皮甲、腰挎制式长刀的城卫队员,气息肃杀,皆是练气中期。
为首一人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隼,冷冷扫视着陈默:“姓名?何时入城?住在哪间?”
“小的陈二,今日刚入城…住这间…”陈默声音沙哑,带着惧意,指了指身后的房间。
国字脸城卫目光如电,瞬间锁定墙角那根裹着破布的“棍子”,以及桌上崭新的符纸和朱砂。
“练气三层?画符的?”他语调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是…是…小的想…想混口饭吃…”陈默低着头,身体微微发颤。
“混饭吃?”国字脸城卫冷笑一声,“下午西城区一条背街小巷发生命案,死者是练气三层散修,神魂被巨力震碎!现场残留有强烈的煞气波动!根据目击者描述,疑犯身形与你相似,且最后消失的方向就在这片区域!”
他踏前一步,强大的气势压迫而来:“说!下午未时三刻,你在何处?做什么?这房中煞气又是何物?!”
果然是为此而来!
陈默心中念头急转。
“大人明鉴!”他猛地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愕与冤屈,“小的今日一首在坊市奔波,先去了杂货巷…后来…后来去了百草堂买药,又去了千符阁买了这些…”他指着桌上的符纸朱砂,“回到客栈后就一首在疗伤,从未去过什么西城小巷!小的这点微末修为,哪有本事震碎别人神魂啊!至于煞气…小的刚从黑岩矿脉逃出来,兴许是矿洞里沾染的…”
“哼!一面之词!”国字脸城卫显然不信,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根“棍子”,厉声道,“那是什么?解开!”
另一个城卫的手己然按上了刀柄,杀气隐现。
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就在陈默手指微动,混沌劫力悄然运转,准备迎接最坏局面之时——
“刘队长,且慢。”
一个清越柔和,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声音自楼道口响起。
只见柳依依身着淡青色云岚宗外门弟子罗裙,步履轻盈地走来。
她身后跟着一个面容严肃、穿着云岚宗执事服饰的中年女修,气息深不可测,赫然是练气圆满境界!
“柳师侄?”国字脸城卫刘队长见到柳依依,锐利的眼神微微一缓,显然认得她。
柳依依走到门前,目光快速扫过房内景象和陈默苍白的脸,最后落在那包着破布的煞刀上,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
她对着刘队长和那位女执事微微一礼:“李师叔,刘队长。这位陈道友,弟子今日在杂货巷见过。”
她转向刘队长,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陈道友确实刚从黑岩矿脉逃难至此,身负重伤,这点弟子可以作证。至于他是否有能力震碎他人神魂…”
柳依依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带着一丝鼓励和探究。
“弟子在杂货巷时,曾亲见陈道友出售一张自制的符箓。那符虽画法粗陋,却蕴含极其精纯的金煞锐气,威力颇为不凡。弟子便是花了三块灵石将其买下。”
她从腰间储物袋中取出了那张边缘破损、线条歪扭的暗红色符箓。
符箓取出瞬间,一股微弱却异常锋锐、混乱的气息弥漫开来。
那站在柳依依身后的李姓女执事,原本严肃淡漠的眼神陡然一凝!
“哦?”刘队长眼神微动,看向那张符箓,又看了看陈默,脸上惊疑不定。
一个练气三层、重伤在身的散修,能画出让云岚宗弟子都称奇、价值三块灵石的符箓?
“弟子所言句句属实。”柳依依收起符箓,言辞恳切,“弟子以为,陈道友若有此制符天赋,何须行那等凶险之事?黑岩域混乱不堪,散修争斗仇杀屡见不鲜。刘队长办案辛苦,但或许…那死者之事真与陈道友无关?至于煞气,想必是陈道友制符时引动金煞之气消耗过度,未能及时驱散所致?”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既证实了陈默的来历和“能力”,又巧妙地将煞气源头归结于制符,还点明了黑岩域仇杀是常态,给足了城卫队台阶。
那位李姓女执事也终于开口,声音淡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刘队长,此人气息虚浮,伤势沉重,神魂波动微弱不稳,确实不像有能力瞬间震碎同阶修士神魂之人。依依手中的符箓灵韵虽混乱,金煞锐气却做不得假。此人可能真有些制符的门道。”
云岚宗两位弟子(一位还是执事)同时发声作保,分量截然不同!
刘队长锐利的目光在陈默、柳依依、李执事脸上扫过,沉吟片刻。
他办案多年,自然看出柳依依有意回护陈默,那张符箓也的确古怪。
但云岚宗的面子,他不能不给。
“罢了。”刘队长神色稍缓,挥了挥手,“既然有柳师侄和李执事作证,此事或许真是刘某多虑了。不过…”
他目光再次锁定陈默,带着警告:“此乃青木坊市!无论你有何本事,都需谨守城内规矩!若有违法之举,定惩不贷!”
“小的明白!谢大人!谢仙子!谢仙长!”陈默连忙躬身,一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模样。
刘队长冷哼一声,带着手下转身离去。
危机解除。
陈默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同时也对柳依依的及时出现充满警惕。
她怎会如此巧合地再次出现?
“陈道友受惊了。”柳依依转身看向陈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坦诚,“依依与李师叔路过悦来居,恰好感知到城卫队的灵力波动,便上来看看。没想到是陈道友。”
那位李姓女执事也走上前一步,目光如实质般落在陈默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探究:“你便是陈二?那张蕴含奇特金煞之气的符箓,是你所制?”
她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皮囊,首抵本源。
陈默心中一紧。
这位李执事的修为远在柳依依之上,给他的压迫感极强。
“回仙长的话,”陈默低下头,声音恭敬,“符箓…确实是小的侥幸所制。但画法粗陋,全靠运气,当不得仙长谬赞。”
“侥幸?”李执事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能将金煞锐气封入符箓,纵然手法粗糙,也非普通练气初期散修可为。你那灵力属性,似乎也颇为特殊。”
她的话点到即止,却让陈默心头警铃大作!
源劫秘典和混沌劫力是他最大的秘密!
“晚辈…晚辈也只是摸索着尝试…”陈默硬着头皮回答。
李执事不再追问,目光转向柳依依。
柳依依会意,上前一步,正色道:“陈道友,实不相瞒。依依此次前来,除了解围,也是替墨长老传句话。”
“墨长老?”陈默疑惑。
“墨长老是我云岚宗外门‘符器殿’的轮值长老之一,筑基初期修为,尤擅制符之道。”柳依依解释道,眼中带着敬佩,“今日弟子将那张金煞符带回宗门请教师长,恰逢墨长老见到。长老对此符大感兴趣,言其虽粗鄙不堪,但核心的金煞锐气凝练纯粹,构思奇特,蕴含一丝‘破法’真意,绝非偶然!尤其制符者灵力特殊,竟能承载如此凶煞锐气而不遭反噬,更显难得!”
她看着陈默,语气郑重:“墨长老惜才,特命弟子传话:若陈道友有意在制符一道上有所精进,三日后辰时,可持此物,至坊市西街‘听竹小筑’一见。”
说着,柳依依取出一枚拇指大小、通体青翠、形如竹叶的玉符,递了过来。
玉符入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上面刻着一个飘逸的“墨”字。
墨长老?筑基修士!符器殿轮值长老!
陈默心中掀起波澜。
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若能得筑基修士指点,无论是制符技艺,还是对自身力量的掌控,都将获益无穷!
更可能是通往云岚宗的捷径!
但同时,这更是一个巨大的风险!
近距离面对筑基修士,他身上的秘密——源劫秘典、混沌劫力、煞刀“劫”,乃至他来自异界的身份,暴露的风险将无限放大!
对方是真心惜才,还是另有所图?
陈默握着那枚温润的竹叶玉符,指尖冰凉。
他抬起头,迎上柳依依清澈的目光和李执事深不可测的眼神。
寂静在狭窄的下房里弥漫。
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
良久。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对着柳依依深深一揖:
“多谢柳仙子引荐之恩。墨长老厚爱,晚辈…惶恐。三日后辰时,晚辈必至听竹小筑,拜见墨长老。”
祸兮?福兮?
这一步踏出,便是真正的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