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冰冷现实的另一面,被她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桌上。
“但这举人之路,每一步都远比考秀才时艰难百倍,耗用钱财更是天渊之别!且不说备考所需购置的经义巨著、耗费如水的纸张笔墨、各州府新刻的科考程文汇编,单是三年一次去州府科考的盘缠——路途遥远数百里,雇车、住店、吃饭,哪一项不是银子堆出来的?再有,若想在州府落脚备考数月,租住清静书斋或客栈的花费……更不用说拜谒名师、打听关节门路可能需要的打点……这每一项叠加起来,岂是今日这区区七百文所能企及?”
她拿起桌上那个钱袋,掂了掂它的分量,铜钱在里面碰撞出微弱的回响,显得格外刺耳又无奈。
“家中境况,娘和阿瑞最是清楚。卖了山上野物换来的几个大钱,加上每月这点被克扣得所剩无几的廪饩,七拼八凑,至多也就刚够我们三人紧巴巴地维持吃穿用度,让灶膛不冷锅,让身上有衣穿。虽然说那个匣子里还有不少值钱的东西,还剩二十五两的银子,但总归是财不外露。再想从中抠出一大笔钱来支撑这科场争逐之路……”
她的目光在江母布满了担忧沟壑、写满了挣扎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向叶星瑞。
他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痛心,薄唇紧抿。
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尊重与同舟共济的意味:“所以,我左思右想,这下一步的路如何走,不能单由我一人决定。这关系到我们小家往后数年乃至十数年的光景,是甘苦共担。若我执意再博一场,倾全家之力冲刺举人,势必要让日子过得比现在还要紧巴艰难十倍,节衣缩食、精打细算到刮骨的地步,耗费可能不止一两年的光景去积蓄,去赌一个未必能中的渺茫前程……这代价实在太重,非我一人能独自背负。”
她微微停顿,将那个最核心的选择摊开:
“我想听听你们娘家人的想法。是就此知足,守着我这被克扣后也只值七百文的秀才功名,继续靠山吃山,慢慢积攒,虽安稳却也一眼看得到头?还是,倾家荡产地拼一次,把家里所有的底子押上,去搏那个耗资巨大、结果难料的举人功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灯芯“噗”地一声轻爆,火光猛地一摇,映得墙壁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了一下。
江母的愤怒早己被巨大的愁绪和无措取代。
她布满青筋、布满生活印迹的双手无意识地着桌面细小的纹路,嘴唇哆嗦着,几次想说话都没能出声。
最终,那带着哭腔的苍老声音还是响了起来:“举人,雪儿啊,那可是万人挤过独木桥。娘听人说,多少富家子弟捧着金山银海都挤不上去,花起钱来像淌水,咱家这……这砸锅卖铁都凑不起啊。娘是怕,就怕……”
她想起村子里,甚至镇上那些耗尽家财却最终名落孙山、潦倒后半生的书生故事。
江母恐惧得声音都发颤:“就怕把咱家这点好不容易攒下来的血汗钱全填了那无底洞,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连口饱饭都……”
后面的话梗在喉咙里,不忍再说。
可转念一想女儿今日在藩库后衙那几乎凝固的沉默和眼中深藏的屈辱,她的心又像被针密密扎过,挣扎着嗫嚅补充:“可不去搏,难道我闺女一辈子就要咽下这种黑心窝囊气?让那些小瞧人的腌臜婆子骑在脖子上,娘这心里也是刀剜似的。”
叶星瑞一首默默听着。
当江母的话语被呜咽吞没时,他缓缓放下了几乎没再夹菜的筷子。
碗里还剩些饭粒,他却没了胃口。
他抬起那张因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晕下,原本清亮羞涩的眼中,此刻竟漾出一种异常通透的坚定光芒。
他望向江令雪,目光温顺而纯粹,里面盛满了不容置疑的托付和支持:“妻主。”
这一声轻唤,清晰得如同山涧清泉滴落磐石,打破了屋内的压抑:“娘的担忧我知道,花钱多、日子要受罪,我都懂,我也怕。”
“可是比起怕花钱、怕吃苦受穷。”他顿了顿,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一字一句,如同敲刻在心板上,“我更怕妻主你就此被磨平了棱角,把今日这般屈辱像苦胆一样日日含在嘴里咽下去,永远只能困在这小小的山沟沟里,对那些欺你辱你的人弯腰低头,你分明是那该翱翔天际的山鹰。”
叶星瑞眼神坚定的看着江令雪说道:"我是妻主的人,你去哪里,做什么,阿瑞都跟着。阿瑞相信妻主一定可以考中举人,哪怕要饿肚子,哪怕要勒紧裤腰带勒得心口疼,只要能换妻主有朝一日振翅飞上青云路的机会,换妻主再不受今日这般的腌臜闲气我……我可以熬,我能顶得住!”
这朴实无华、甚至带着小夫郎惯有怯懦语调的话语,却像一道滚烫的金色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江令雪心中因屈辱和现实压迫而凝结的寒冰。
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那份义无反顾的托付,比任何金银珠玉都更显珍贵。
江令雪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叶星瑞的脸上。
那张年轻的面庞因激动和郑重而烧着两团红云,清澈的眼眸里是混合着羞涩与决绝的光芒。
看着这光芒,方才那些冰冷的算计、沉重的忧虑、现实的鸿沟,仿佛都被这纯粹而微小的火种无声地融化了,照亮了前路。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立刻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侧过头,朝母亲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她的恐慌与挣扎。
然后,她深深地,长长地望进叶星瑞那双映着跳跃灯火的清澈眼睛里。
那目光深邃悠长,仿佛要将这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容,深深铭刻进自己的心底。
那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依旧横亘在前方,艰难险阻丝毫未减。
然而,前行的方向,却在这一家人在沉默与目光交流中达成的心意里,变得格外清晰、沉凝而有了踏实的重量。
她轻轻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因克扣羞辱而燃起的冰冷星火,己悄然汇聚成一股沉潜而不可动摇的决意。
这条路,再难,也要走下去。
为了不再低头,也为了身后这份豁出一切的支持与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