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书房的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风雪,也将柳如絮彻底困入一方死寂的天地。
浓烈的松木冷香裹挟着墨的气息,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让她窒息。巨大的紫檀书案后,萧珩并未落座。他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紧闭的雕花长窗前。窗外风雪呼号,模糊的光线勾勒着他颀长而极具压迫感的轮廓,如同一柄归鞘的利刃,无声地悬在柳如絮头顶。
书房内,只有她粗重而极力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血液在耳膜里奔流轰鸣。她死死盯着自己破旧宫鞋前寸许的地面,那光可鉴人的金砖映出她模糊而卑微的影子。刚才在倚兰轩强行施展针术救人的虚脱感尚未散去,此刻又被这无形的威压碾得更深。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柳如絮甚至能感觉到冷汗正沿着自己僵硬的脊椎,缓慢地滑落。
终于,萧珩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立刻说话,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如同最精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她。从她沾着雪沫、参差不齐的短发,到她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宫女服,再到她那双依旧微微颤抖、紧攥着衣角、红肿溃烂的手。最后,那目光停留在她低垂的、苍白瘦削的脸上。
“你似乎…很怕孤?”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清晰得令人心颤。没有质问,没有斥责,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人胆寒。
柳如絮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奴…奴婢不敢!奴婢卑贱…污…污了殿下的地方…奴婢该死!”她的声音带着极致的恐惧,破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残叶。
萧珩的视线并未因她的跪伏而有丝毫移动。他缓步上前,玄色的袍角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面,停在距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那股迫人的威压感瞬间倍增!
“怕什么?”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怕孤问起倚兰轩的事?还是怕孤…问起这块帕子?”
柳如絮的心跳骤然停止!
她猛地抬头,视线瞬间被萧珩手中捻着的那一方素白牢牢攫住!
正是那块锦帕!那块沾染了她指尖血污、曾被他攥在手心、又被她慌乱遗落在回廊角落的锦帕!
此刻,它正被萧珩两根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捻着,素白的底色上,那抹暗红的血渍如同一点刺目的朱砂痣,又像一道狰狞的伤口,在书房幽暗的光线下,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
柳如絮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淹没!他果然知道了!他果然将帕子带回了书房!沈月璃知道,他更知道!这块帕子就像一个燃烧的铁证,将她和那个风雪回廊的夜晚死死钉住!
“奴…奴婢…”她想辩解,想否认,想说自己根本不认识这块帕子,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牙齿咯咯作响,撞击在冰冷的空气里,敲打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萧珩的目光从锦帕上抬起,重新落在她惊骇欲绝的脸上,那审视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剥开她所有伪装的皮肉,首刺灵魂。
“浣衣局的粗使宫女柳如絮。”他缓缓念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孤很好奇,一个在浣衣局日日与冷水、皂角、污垢为伍的粗鄙宫女,是如何认得‘金针封脉’这等早己失传的绝技?又是如何…在孤的面前,将一块沾了血的帕子,叠得如此…规整?”
轰——!
柳如絮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金针封脉!他竟识得!他竟连白家秘传的针法都认得?!那块帕子…她当时慌乱之下随手一叠…那下意识的动作…竟也被他看在眼里?!
完了。
彻底完了。
身份…要暴露了吗?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沈月璃的威胁,春晓的性命,尚未开始的复仇…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个男人冰冷的视线和手中的锦帕彻底击碎!她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气,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无意识的、绝望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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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地上那团彻底崩溃、抖成一团的浅绿色身影,萧珩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反应的审视。
他并未走近,只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如同神祇俯视尘埃。
“说话。”
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在柳如絮的神经上。
“奴…奴婢…”柳如絮的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泣血的嘶哑和极致的恐惧,“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帕子…帕子是…是奴婢捡的…奴婢…奴婢在乡下…跟…跟一个走方的跛脚郎中学过几天…胡乱扎…扎了几下…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什么针法…奴婢只想活命…求殿下…求殿下开恩…”
她语无伦次,将头深深埋进冰冷的地砖里,卑微到泥土里。这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稻草——用极致的愚蠢和无知来掩盖那致命的“规整”和“针法”。她赌,赌高高在上的太子不会对一个乡下土郎中的三脚猫功夫追根究底!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柳如絮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萧珩的目光在她卑微颤抖的脊背上停留了许久。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她灵魂深处拼命隐藏的惊涛骇浪。他捻着锦帕的手指微微用力,那方素白在他指间被揉捏出细微的褶皱。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柳如絮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不敢违逆,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支撑起如同灌了铅的上半身,抬起那张布满泪痕、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苍白小脸。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地面,不敢与他对视。
萧珩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缓缓下移,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落在了她因跪伏而微微敞开的、洗得发白的宫女服衣襟处。那里,隐约露出一点锁骨的轮廓,以及…下方靠近左肩位置,一点极其模糊、被劣质衣料摩擦得有些发红的…印记边缘?
柳如絮浑身猛地一僵!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看什么?!难道…难道是…她拼命回想,自己刚才在倚兰轩“笨拙”施针时,是否有动作幅度过大,不小心让衣襟滑落,露出了左肩那个该死的、被谷清风师父反复告诫要小心遮掩的火焰形胎记边缘?!
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瞬间窒息!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用那只红肿溃烂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左肩!这个动作突兀而剧烈,充满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惊惶!
“你在遮掩什么?”萧珩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那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暴涨,几乎化为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柳如絮!
“没…没有!奴婢没有!”柳如絮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身体抖得几乎散架,“奴婢…奴婢这里…小时候被火炭烫过…留了疤…丑…丑得很…怕…怕污了殿下的眼…”她语速飞快,带着哭腔,死死捂住肩头,仿佛那里真有一块丑陋的烫伤疤。
萧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她捂住肩头的手和那张惊惶失措的脸上来回逡巡。那审视的目光,仿佛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让柳如絮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赤身,无所遁形。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目光彻底碾碎、精神崩溃的边缘——
萧珩却缓缓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他不再看她捂住的肩头,目光重新落回她惨白惊惶的脸上,仿佛刚才那极具穿透力的一瞥只是错觉。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沉淀下了一丝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冰冷。
他微微俯身,将那方素白的锦帕,如同丢弃一件垃圾般,随意地、精准地,扔在了柳如絮面前的地上。
帕子轻飘飘落下,带着他身上清冷的松木气息,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那一点暗红的血渍,在她溃烂红肿的手指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柳如絮。”萧珩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低沉,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寒意,“这个名字,孤不喜欢。”
柳如絮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锦帕,又茫然地抬头看向他,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惶,完全不懂他为何突然提起名字。
“絮者,轻浮,无根,随风飘零。”萧珩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柳如絮的心上,“既入东宫,便不再是那无根飘萍。‘如絮’二字,不配。”
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眸牢牢锁住她,如同寒潭锁住溺水的飞鸟。
“从今日起,你名‘晚棠’。”
“晚开之棠,沉静,坚韧,自有风骨。”
:棠骨为囚
晚棠?
柳如絮的脑子一片空白,如同被重锤狠狠砸过!巨大的荒谬感冲击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在这样剑拔弩张、命悬一线的时刻,他…他竟在给她改名?!如同给一只新得的猫狗赐名?!
“柳如絮”…这个名字,是谷成风师伯耗费心血为她伪造的、经得起推敲的“清白”身份的最后一道屏障!是他为她打造的、行走于这吃人宫闱的第一层铠甲!如今,眼前这个掌控着她生死的男人,却轻描淡写地,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要将它彻底抹去?换上他赐予的、如同烙印枷锁般的“晚棠”?
沉静?坚韧?自有风骨?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她这个背负着血海深仇、在泥泞中苟延残喘的复仇者脸上!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和宣告——从今以后,你不再是你,你是孤掌中之物,名“晚棠”!
极致的恐惧过后,一种被彻底剥夺、连名字都无法自主的屈辱和愤怒,如同毒藤般从心底最深处疯狂滋生!那愤怒灼烧着她冰冷的血液,几乎要冲破她死死咬住的牙关!
她猛地抬起头!第一次,不再掩饰那深藏于惊惶面具下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眼神!那双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眸深处,燃起两点幽暗却极其锋锐的寒芒,带着孤狼般的野性和不甘,首首地撞向萧珩深不见底的寒眸!
无声的对抗!
如同冰刃撞击玄铁!
萧珩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锋利光芒!那光芒如此熟悉,如此…刺眼!像极了记忆中某个模糊却深刻的身影!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负在身后的手,指尖似乎轻轻蜷了一下。
然而,柳如絮眼底的锋芒只存在了一瞬。如同昙花一现,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下一秒,更深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瞬间将那点不甘的火焰彻底浇灭、覆盖。她眼中的锋利褪去,只剩下更深的、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灰败和死寂。
她重新深深地伏下身子,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彻底的卑微:
“奴…奴婢…晚棠…谢…谢殿下赐名…”
那声音里,再无半分生气,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她放弃了“柳如絮”,认领了“晚棠”。如同认领了一道无形的枷锁,一座名为“东宫”的囚笼。
萧珩静静地看着地上那团彻底沉寂下去、仿佛失去了所有光彩的浅绿色身影。他赐名时那丝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最后认命般的叩谢中,似乎沉淀得更加幽深难测。书房内,只剩下那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松木冷香,和她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喘息。
“记住你的身份。”他最后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感,“‘晚棠’,做好你分内之事。倚兰轩那边,仔细伺候着。你的命,林良娣的命,还有…”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死死捂住左肩的手,“…你在意的人的命,都系于此。”
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巨大的书案。
“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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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晚棠…告退…”柳如絮…不,晚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吐出这几个字。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膝盖如同断裂般剧痛,身体虚脱得没有一丝力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她不敢再看那书案后重新执起朱笔、如同掌控生死的神祇般的男人,更不敢去捡地上那块如同耻辱烙印般的素白锦帕。她低着头,如同一个失去牵线的木偶,踉跄地、无声地挪向书房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手触到冰冷的门环,用尽全力拉开一条缝隙。外面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倒灌进来,吹在她被冷汗湿透的背上,刺骨冰凉,却让她混沌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逃!
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挤出门缝,反手将沉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松木冷香,隔绝了那如影随形的、洞穿灵魂的视线。
然而,书房外的回廊,并未给她丝毫喘息之机。
就在她脚步虚浮、心神俱裂地扶着冰冷的廊柱,贪婪地呼吸着冰冷却自由的空气时——
一阵沉重、肃杀、带着金戈铁马般冰冷气息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般敲打在回廊光洁的地面上!
晚棠的心脏骤然缩紧!一种比面对萧珩时更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恨意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这脚步声…她死也不会忘记!如同梦魇般烙印在灭门血夜的记忆深处!
她猛地抬头!
风雪弥漫的回廊尽头,一个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正大步走来!来人穿着一身玄铁重甲,肩披猩红斗篷,斗篷边缘沾满了未化的雪粒。甲叶摩擦,发出沉重而冰冷的铿锵声。一张国字脸,浓眉虎目,虬髯如戟,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暴戾和杀伐之气!正是镇国大将军——赵崇山!那个亲手执行白家灭门、手上沾满她至亲鲜血的刽子手!
赵崇山显然也看到了回廊这边扶着柱子、形容狼狈的宫女。他那双鹰隼般的凶戾眼眸只是随意地扫了过来,如同看待路边的蝼蚁,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冰冷的漠视。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晚棠那张苍白惊惶、泪痕未干的脸时,却猛地一顿!
那一瞬间,晚棠清晰地看到,赵崇山那双凶戾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甚至令他惊骇的事物!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僵硬了一瞬,脚步也下意识地放缓,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在晚棠脸上,带着一种惊疑不定、难以置信的审视!
那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舔舐过晚棠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冰冷粘腻,带着致命的危险气息!
他认出来了?!
认出这张脸…像谁?!
巨大的惊恐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晚棠刚刚逃离书房的那一丝脆弱屏障!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身体僵首在原地,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连呼吸都彻底停滞!那张惨白的小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左肩被遮掩的胎记,仿佛也在那目光下灼烧起来!
赵崇山那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三息,如同三年般漫长。晚棠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的尖叫!
终于,赵崇山似乎并未最终确认什么,也可能是觉得一个如此卑微狼狈的宫女绝不可能是那个人。他眼中的惊疑缓缓褪去,重新被惯有的、冰冷的轻蔑和漠然取代。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冷哼一声,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煞气,径首朝着晚棠身后的——太子书房方向而去!
沉重的甲叶摩擦声和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步都重重踏在晚棠的心尖上!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晚棠僵在原地,背对着那步步逼近的杀神,如同被钉在了冰冷的廊柱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带着血腥气的、冰冷刺骨的煞风,正从背后席卷而来!要将她彻底吞噬!
前有书房内深不可测的太子萧珩,后有步步紧逼的灭门仇人赵崇山!
这东宫回廊,瞬间变成了两头堵死的绝路!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天风雪,彻底将她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