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头有棵歪脖子老槐,槐树下开着家"幽冥记当铺"。门脸儿不大,青石板门槛磨得发亮,门楣上挂着盏白纱灯笼,灯芯子浸了磷粉,夜里绿莹莹的,照得墙根儿的青苔都泛着冷光。老辈人说,这当铺收的不是金银细软,是"阳寿"——穷得活不下去的人,按个血手印,就能赊件想要的物事,代价是从命里扣年月。
阿丘是城隍庙的孤儿,生下来三个月爹娘没了,跟着老郎中滕伯长大。滕伯给人看个风寒暑湿,抓把草药能换口饭吃,倒也把阿丘拉扯大。可去岁入秋,滕伯咳得整宿睡不着,药铺的老秤杆说这是肺痨,得用长白山的老山参吊命,五两银子一两,总共要五两。
阿丘在庙门口跪了三天,求捐钱的香客,可人家要么说"小叫花子贪心",要么扔俩铜板打发。第西天夜里,他蹲在老槐树下抹眼泪,忽见那当铺的灯笼晃了晃,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小友可是来赊命的?"
声音像砂纸擦陶瓮,阿丘抬头,见柜台后坐着个穿青布衫的老头,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另半边脸泛着青灰,倒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案几上摆着本厚书,皮面儿发黑,封脊写着"赊命簿"三个朱砂大字。
阿丘攥紧衣角:"您...真能赊钱?"
老头翻开簿子,泛黄的纸页发出脆响:"要多少?"
"五两。"
"成。"老头蘸了朱砂,在簿子上画了道竖线,"按个手印,写个契。"
阿丘这才看清,簿子上的字密密麻麻,最上面一行是大号朱砂字:"赊银五两,折寿十年。"底下还有一行小字,墨迹未干:"若三月内行三善,可抵一折。"
"啥叫'行三善'?"阿丘指着问。
老头头也不抬:"救条命,舍碗饭,劝回场架——随你。"他推过一张契,"按了手印,明日卯时来取钱。"
阿丘咬咬牙,按了血手印。第二日天没亮,他就揣着五两银子跑药铺,抓了参,又买了两副止咳药。滕伯喝药那日,咳声轻了些,拉着阿丘的手首掉泪:"丘娃,咱攒钱还当铺..."
"不用还。"阿丘把契往怀里一揣,"人家说行三善能抵寿命。"
打那以后,阿丘白天跟滕伯学抓药,夜里就揣着个破本子记"善事"。头月里,他在城门口支了个粥摊,给要饭的舀稠的;救了只被野狗追的花狸猫,养在药铺后巷;还劝了回要跳河的小媳妇——那女人男人赌输了,拿她抵账,阿丘陪她熬了半宿,等她男人酒醒了,又骂又跪地求回来。
第二月,他又多了两件:帮卖菜的王阿婆抢回了被地痞抢的钱袋,替隔壁陈铁匠修好了漏雨的屋顶。第三月里,他在河边救起个落水的小娃,那娃他爹是棺材铺的,硬要送他块好木料做棺材,阿丘摇头:"我要您给滕伯打口薄棺材就行,等我攒够了钱再补。"
转眼到了三月头上,阿丘揣着本子去找当铺老头。老槐树下的灯笼还是绿莹莹的,老头正拨拉着算盘,见了他就笑:"小友倒是有心,这三月做了七件善事?"
阿丘把本子递过去:"您瞧,头月三件,第二月两件,第三月两件,还多一件——前日给要饭的老张头补了破棉袄。"
老头翻着本子,青灰的脸慢慢变了色:"你...你怎知这契里有这一条?"
"您写在簿子底下的小字,墨色新得很。"阿丘指了指案几上的《赊命簿》,"说是'行三善抵一折',我这七件,能抵两折多吧?"
老头"啪"地合上簿子:"你个小叫花子倒会算!可这契上写的是'阳寿十年',你折了两折,还剩八年。"
"那八年我也不还。"阿丘把契拍在案上,"您瞧这契上有没有'自愿'二字?"他指着血手印旁边,"我只按了手印,没画押同意'折寿十年'。"
老头气得首抖:"你...你这是讹诈!"
"我可没讹。"阿丘掏出滕伯写的药方,"滕伯说我这三月喝了参汤,能吃能睡,肺痨都轻了。您那簿子上说'赊命换物',可物我拿到了,命我不卖——您要告官?行啊,我带您去见知县,就说您强逼良民签不平等契约。"
老头咬了咬牙,从柜台里摸出个小算盘:"算你狠!八年折成三年,不能再少!"
阿丘摇头:"您再看这契最后一行。"他指着极小的字,"若有善举冲抵,按实数结算。"他把本子往桌上一放,"七件善事,每件抵一年,我还多抵了三年。"
老头脸色发白,突然瞥见阿丘怀里的契,上面果然密密麻麻记着七件事,每件都画了颗小五角星。他瘫在椅子上:"你...你小子读过书?"
"滕伯教的。"阿丘收拾好契,"再说了,《大明律》写得明白,'凡典当财物,须双方自愿,条款分明'。您这契上条款不明,按律不算数。"
老头没再说话,挥挥手让他走。阿丘出门时,见老槐树的影子里站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正扒着门框看他。他刚要开口,丫头"哧溜"钻进了当铺。
打那以后,阿丘再没去过幽冥记当铺。滕伯的肺痨慢慢好了,第二年春天开了间"回春堂"药铺,专给穷人看病。阿丘在药铺里当帮工,空闲时还去城门口支粥摊。
有人说,后来见幽冥记当铺的灯笼暗了,门也总关着。再后来,金陵城里多了个说法:这世间的债,阳寿换得,功德也能还;可最金贵的债,是人心换人心的善。
只是没人再见过那个穿青布衫的老头,也没人知道阿丘撕了多少张害人的契。只是每年清明,阿丘都会去城郊的无名坟前烧柱香——那是他用第一笔善款埋的流浪汉,没名字,没亲人,可阿丘记得他临死前说:"我想喝口热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