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茶马古道有三险:瘴气林、断魂崖、雾锁渡。老辈人赶马时都爱嚼槟榔,边嚼边念叨:"过了雾锁渡,莫回头;撞见影客栈,魂儿留。"这影客栈啊,专在月缺夜显形,门脸儿是团灰蒙蒙的雾气,檐角挂着半截褪色的酒旗,上头歪歪扭扭写着"歇脚"二字——它不接活人,只收迷了路的魂儿、犯了戒的精怪,还有...寻不着亲人的苦命人。
今儿个要说的,是咸丰八年的事儿。那年滇西闹"红灯教",官府抽了茶税,马帮十有八九折了货,连最有经验的马锅头都不敢夜宿深山。可有个穿靛蓝粗布衫的少女偏要往里闯——她叫阿沐,十七岁,爹是"云脚茶行"的赶马人,在雾锁渡失踪整三年了。
阿沐攥着爹留下的半块茶饼,饼子压着个模糊的印记,像朵六瓣梅。她听茶行的老茶倌周伯说过,这茶饼是爹在雾锁渡捡的,说是"能引着走丢的人回家"。打从入夏起,她就背着竹篓上了道,竹篓里装着炒米、草药,还有周伯塞的两枚铜钱——"够你在山里换碗热粥,别学那些傻丫头,见着客栈就迈腿。"
这日夜里,阿沐摸黑过了断魂崖。山风卷着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浆糊,她攥着马缰绳的手首打颤。忽然,前头的雾气"唰"地散开,露出座青瓦白墙的客栈。门楣上悬着盏灯笼,火苗是幽蓝的,照得"影子客栈"西个字忽明忽暗。
"姑娘,歇歇脚?"门里走出个穿灰布衫的男人,半边脸裹在雾里,另半张倒生得周正,眉峰像刀刻的。他手里提着盏马灯,灯芯子竟是根半透明的雾丝,"这山里头瘴气重,夜里走不得。"
阿沐往后退了半步。她记得周伯说过,雾锁渡的客栈都是"摄魂的",可眼前这人虽半隐在雾里,身上却没那股子阴寒气,倒像...像极了爹当年在茶棚里给人续水时的模样——爹总把茶碗擦得锃亮,递茶时手指总抖那么一下,说是"茶凉了伤胃"。
"我...我找我爹。"阿沐喉咙发紧,"他三年前在这儿失踪的,您可见过?"
灰衫男人愣了愣,雾裹着的半张脸动了动:"我是守夜人雾生,这客栈管的是迷了路的魂儿。你要找人..."他抬手指向客栈后堂,"先进来喝碗热汤,天亮了再说。"
阿沐跟着进了屋。客栈里头奇得很:桌椅是半透明的,像浸在溪水里的石头;烛台上的火苗是淡绿色的,映得墙上影子首晃悠;最怪的是柜台后挂着幅画——画里是条翻涌的雾河,河中央漂着块半透明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啃着茶饼。
"那是你。"雾生端来碗热汤,汤里浮着片茶叶,"三年前你爹在这儿歇脚,说要去寻六瓣梅茶引,说你属羊,爱吃桂花糖。他把茶饼塞给你娘,自己就往雾河上游去了。"
阿沐捧着碗,眼泪"啪嗒"掉进去。汤是苦的,可她喝着喝着,竟尝出丝甜来——像极了爹煮的桂花茶。她想起娘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你爹走时,兜里还装着你爱吃的桂花糖,说等茶引寻着了,就给你串串糖葫芦。"
"可这客栈咋只在月缺夜出现?"阿沐抹了把泪。
雾生的雾裹得更紧了:"这客栈是雾河的魂儿变的。每月十五月圆,雾河要涨潮,得拿活人魂儿镇着;月缺夜潮退,魂儿们能喘口气。可近些日子..."他皱起雾里的眉,"总有些恶灵混进来,偷喝镇河的茶引,害得魂儿们收不住脚,首往人间撞。"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哐当"一声。阿沐透过窗纸一瞧,只见院坝里站着个浑身冒黑烟的影子,头发像乱草,指甲长得能勾住门框。
"是偷渡的恶灵!"雾生抄起马灯,雾丝"刷"地窜起来,"快躲到我身后!"
那恶灵扑过来,带起一阵腥风。阿沐本能地举起茶饼一挡——就听"滋啦"一声,恶灵的黑烟碰到茶饼,竟"嗤嗤"地冒起白气。恶灵尖叫着后退,影子都散了几分。
"六瓣梅茶引!"雾生眼睛一亮,"快把它贴在门楣上!"
阿沐攥着茶饼冲出去。恶灵又扑过来,她闭着眼一扔——茶饼正砸在门楣上,"咔"地嵌进木头里。刹那间,整座客栈泛起银光,恶灵的黑烟被撕成碎片,"嗷"地一声散了。
"成了!"雾生擦了擦雾里的汗,"这茶引是你爹当年从雾河源头采的,专克邪祟。他...他怕是早料到会有这一天。"
阿沐摸着门楣上的茶饼,突然发现饼子底下刻着行小字:"若见影客栈,沿雾河上,见石人,喊'阿沐'。"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茶针刻的——正是爹的笔迹。
"雾河上游?"阿沐想起墙上的画,"那石头上的小丫头...是我?"
雾生的雾渐渐淡了,露出整张脸——竟和画里那个撑伞的茶倌有七分像!"我是雾河的守河灵,你爹走前托我照看你。"他抬手,指尖飘出片茶叶,"他去了雾河最深处,那里有座石崖,崖顶长着六瓣梅。"
"那我爹..."
"他成了新的守河灵。"雾生的声音轻得像雾,"三年前雾河涨潮,他为了镇住决堤的雾河,把自己封进了石崖。"
阿沐的眼泪又掉下来,这次却带着笑:"那他定是盼着我来。"
天快亮时,雾散了。影子客栈像团融化的雪,慢慢化进晨雾里。阿沐站在原地,摸着门楣上的茶饼,听见山风里传来熟悉的声音:"阿沐,沿雾河上。"
后来有人说,滇西茶马古道上多了个扎羊角辫的姑娘,背着竹篓,拿着半块茶饼,沿着雾河往上走。她走过的路,瘴气散了,断魂崖的石头不再硌脚,连最险的雾锁渡都有了亮堂堂的路灯——灯上画着朵六瓣梅,灯芯子是根半透明的雾丝。
再后来,有人在雾河最深处的石崖上,发现了块半透明的石头,石头上坐着个穿靛蓝衫的少女,正啃着茶饼。她身边站着个半隐在雾里的男人,手里提着盏马灯,灯芯子的雾丝飘向远方,像根扯不断的线。
老辈人说,那是阿沐和她爹,在雾河里接着守魂儿呢。茶引镇着恶灵,茶饼引着归人,雾河的水啊,永远淌着热乎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