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侯府的正厅,平日里庄严肃穆,此刻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头,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水。细密的檀香青烟袅袅升起,也无法驱散这份粘稠的冷。厅内侍立的仆役们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小心翼翼,恨不得缩进墙壁的阴影里。主位之下,两张太师椅分列左右,右边坐着神武侯顾战。
他那身威武的暗金兽首吞天铠未曾卸下,冰冷的金属边缘在略显暗淡的厅堂内散发着幽光。一张棱角分明、饱经沙场风霜的脸上,此刻没有惯常的肃杀,有的只是山岳崩塌前的沉重。浓眉紧锁,几乎压住了深邃的眼窝,那双往日锐利如鹰隼、能轻易看透沙场诡谲风云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沉郁和一种近乎无力的疲惫,垂视着手中早己凉透的茶盏,杯中映不出他沉痛的面容。
太师椅扶手被他无意识地攥紧,指关节绷得惨白,青筋在手背上蜿蜒凸起,如同蛰伏的蛟龙,随时要挣脱束缚,却终究只是更深地嵌入坚韧的檀木之中,一丝声音也未发出。铠甲包裹下紧绷的身躯,蕴含着风暴般的力量,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巨大重锤砸垮了脊梁,压抑得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厅堂内唯有那压抑得令人心慌的沉默在无声流淌。
林清雪立于顾战下首不远,一身天剑宗制式的月白纱裙,质地轻盈,绣着流动的淡银色云纹,衬得她身姿飘然若仙。那本该是清冷出尘的颜色,此刻穿在她身上,却只透出冰封般的冷漠。她微微抬着精巧的下颌,露出的脖颈线条优美而倨傲,如同神龛中俯瞰尘埃的神女雕像。阳光穿过高窗,落在她毫无瑕疵的侧脸,照亮了那份不容亵渎的疏离。她的目光落在前方虚空一点,仿佛下方站着的不是什么未婚夫婿,而是一团令她沾之即脏的污秽。
她的师尊,天剑宗长老吴通,一袭玄青色云纹道袍,安然落坐在另一侧客座。他神情淡漠,一手轻轻捋着颔下修剪得宜的三缕长须,另一手随意地端着一杯清茶,杯盖轻刮着杯沿,发出极其细微的、带着节奏感的“嚓嚓”声。这微小的声响在死寂的大厅中竟异常清晰,如同某种冷酷的倒计时。他目光低垂,只看着手中茶盏,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早己注定、不值一提的小小流程,连一丝眼角的余光也吝于给予正厅中央的那个人影。
顾风就站在那宽阔厅堂的正中心,几乎能感受到两侧沉重立柱逼来的压力。原主那些混乱、荒诞的记忆碎片如同沸腾的油锅,还在他残魂初聚的识海中疯狂翻涌、相互冲撞——醉生梦死的荒唐,软玉温香的红帐夜……这些记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侵蚀着他。更糟的是,这幅新得的躯壳空有其表,内里只剩下个布满裂痕的空壳,被酒色蛀空的生命本源像漏风的破麻袋,根本无力支撑神魂的消耗。每一次呼吸都沉重滞涩,如同溺水者大口吞咽着粘稠的污水。前额和颈后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冰冷的触感沿着脊骨一路爬下,激得他虚弱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西肢百骸传来的,是如同被无数蝼蚁啃噬的酸软无力。
“顾风。”
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极地冰层断裂。
林清雪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寒冰的针,瞬间刺穿了死寂,钉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她微微上前一步,目光终于垂落,俯视着厅中站立不稳的顾风。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审视与鄙夷,仿佛在打量一件沾满泥污、即将被丢弃的废物。
“今日,当着神武侯与吴长老之面,”她的话语没有任何起伏,字字清晰冰冷,“我林清雪,要与你解除婚约。”
嗡——
厅中虽无人出声,那无形的声浪却如同实质般扩散开来。仆役们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地上。下首客座,柳夫人,一个风韵犹存却眉眼带着刻薄气的妇人,猛地攥紧了手中丝帕,原本看戏的神情骤然绷紧,惊愕中混杂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在她眼中一闪而逝。神武侯顾战握着茶盏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汤泼溅而出,溅在他覆着薄茧的手背上,烫出一片微红,他却恍若未觉。那双沉痛眼眸的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抹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被骤然刺伤的痛楚。
“轰!”顾风的脑袋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林清雪的话语清晰地传入耳中,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意识深处,剧烈地撕扯着、翻搅着原主残余的、疯狂滋生的恐惧、绝望与深入骨髓的强烈不甘。那庞大的负面情绪如同咆哮的泥石流,几乎将他残魂的自我感知彻底吞没。
“清…清雪……为什么?”属于纨绔顾风的懦弱、绝望和恐惧冲口而出,声线抖得不成样子,带着绝望的呜咽腔调。
“为什么?”
林清雪唇角勾起一抹冰碴般的弧度,嘲弄之意昭然若揭。她像是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虚伪的耐心。
“锵啷——”
腰间名贵的秋水长剑猛地出鞘,剑尖在光影下一闪,带着刺骨寒意的锋芒快如毒蛇,精准无比地悬在了顾风纤细脆弱的脖颈右侧皮肤之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汗意首刺神经末梢!
剧痛!冰冷!死亡的窒息感骤然扼住了咽喉!
顾风浑身剧震,仿佛连神魂都被这股凡俗兵器的锋芒割痛了!那股来自原主,庞大粘稠的负面情绪如同被点燃的油井,轰然爆炸——“啊啊啊!!”懦弱的哀嚎几乎冲破喉咙,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就要向下瘫倒。仆役里有人倒抽一口凉气,甚至有人下意识捂住了嘴。柳夫人眼中那看戏般的笑意彻底绽放开来,嘴角几乎要裂到耳根。
“废物!”
冰冷刻骨的讥诮如同淬毒的匕首,深深扎下。林清雪手腕极稳,剑尖纹丝不动地贴着顾风因颤抖而紧绷的皮肤,只需再进一分,便能轻易切开他的喉管。她俯视着他惊恐扭曲的脸,清晰地传达着她每一个字的重量:
“看看你自己这副摇摇欲坠、脓包不堪的模样!莫说未来可期,你连基本的立足能力都没有!”
字字如刀,剜割着原主残魂本就摇摇欲坠的自尊。
“炼气?”林清雪的声音陡然拔高,更加尖锐凌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唾弃,“你连淬体门槛都摸不到!筋脉如淤塞腐臭之泥渠,气血如将尽之残灯!在这偌大王都,你就是人人鄙夷的蛀虫,神武侯府甩脱不了的污点!”
她的目光扫过顾战瞬间更加铁青、指节捏得噼啪作响的脸,最后定格在顾风苍白如鬼的脸上:
“区区炼气都未有的蝼蚁,也配与我林清雪结缘?也配高攀天剑宗山门?”她的声音冰寒刺骨,如同最终宣判,“留在你烂泥般的世界里发臭发烂,少出来,污了我等的眼!”
最后一句说完,厅堂里死寂得可怕。只有吴长老手上,杯盖慢条斯理刮着杯沿的细微“嚓嚓”声,冰冷地回荡在每个人耳边。仿佛这场闹剧,于他不过是一曲微不足道的小调。
“蝼蚁……”顾风残魂深处,逍遥神帝那俯瞰万界、独断乾坤的记忆轰然炸开!一个念头如神罚惊雷撕裂混沌:
“辱——该——死!”
一股源自亘古洪荒的至尊怒意,如同压抑万载的地核熔岩,骤然在顾风残魂最深处轰然喷发!这怒意是如此霸烈、如此纯粹,带着屠灭星辰、颠覆万道的灭世伟力!与之相比,原主那点卑微的恐惧、绝望、不甘、乃至方才受剑威胁时升腾起的惊恐,瞬间渺小得如同沸汤泼雪,在绝对的力量位格面前,滋啦一声,灰飞烟灭!
残魂的本位意识如同久旱遇甘霖的枯木,被这纯粹磅礴的无上怒意滋养、浇灌、支撑!那属于“逍遥神帝”的记忆烙印被彻底激活,炽热如恒星核心!被蝼蚁踩踏的至尊威严化作无形的烈焰,瞬间焚尽了缠绕在残魂上所有原主的软弱杂质!
外界不过电光石火一瞬。
顾风即将完全倒下的身体,猛地一个停顿!
“呵……”
一声嘶哑低沉、断断续续的吸气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听不出是哭是笑,却带着一种骤然降临的诡异反差。
顾战的目光如同两盏即将燃尽的油灯,在听到那声嘶哑而诡异的抽气时,骤然一跳!柳夫人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眼神里满是不解。吴长老拂须的手第一次有了极其轻微的迟滞,眼皮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枯瘦、指节嶙峋、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腐朽迟滞的僵硬感,抬了起来。不是去格挡那要命的利剑,更不是去擦拭颈间的冷汗。
那只手缓慢得令人窒息,带着一丝宿命的无奈,又蕴含着一种病态的坚定,就这样在所有人错愕乃至带着点怜悯的注视中……轻柔地抚上了那寒光闪烁、贴着他脖颈皮肉的剑身!
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