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7区仓库的穹顶在暴雨中震颤,如同垂死巨兽的肋骨。雨点疯狂抽打着锈蚀的金属顶棚,汇成浑浊的溪流从裂缝中奔涌而下,在水泥地上凿出蜿蜒的沟壑。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潮湿的混凝土和能量核心过载后散发的、如同烧焦神经元的臭氧味。分布式节点灯在角落幽蓝脉动,将倾泻的雨幕和仓库中蒸腾的水汽切割成流动的光柱,将这片废墟教堂笼罩在迷离而悲怆的光晕中。每一次闪电划破天穹,惨白的光芒便瞬间吞噬幽蓝,将墙壁上焦黑的弹孔、的钢筋和扭曲的金属支架照得如同地狱刑具般狰狞毕现,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只剩下雷声在空旷的穹顶下久久滚动,如同末日的鼓点。
苏影独自站在全息星图前。戒指在幽暗光线下流淌着静谧的微光,界面悬浮着最新的SIP网络拓扑——代表晨曦养老院的那个孤光点周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己悄然泛起几圈细微的涟漪。三个黯淡却坚定的新光点,在星图的边缘微弱闪烁:一家由退役老兵经营、濒临倒闭的小型星际物流公司;一个致力于修复被工业废料污染星球生态的志愿者组织;甚至还有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边缘农业殖民站。它们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却固执地锚定在“火种”协议的星图上。她指尖划过光点,调出签约时的情感熵值光谱——那属于物流公司老兵的图谱,责任担当的绿色光柱倔强地刺穿代表生存焦虑的灰色迷雾,峰顶停留在7.2。这就是火种?在深空矩阵遮天蔽日的阴影下,这点微光,真的能燎原吗?她看着那些艰难攀爬、挣扎在阈值边缘的绿色光柱,一种冰冷的疲惫感,如同仓库角落蔓延的积水,悄然浸透骨髓。
角落的幽蓝光晕里,小星蜷缩在一块残破的缓冲垫上,身上裹着江南那件过于宽大、沾满机油和焊痕的旧外套。高烧带来的红晕还未完全从她的小脸上褪去,呼吸有些急促,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咳嗽。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外套粗糙的边缘,似乎想从那残留的、混合着金属与汗水的气息里汲取一丝安全感。苏影的目光越过冰冷的星图数据,落在那小小的、被病痛和恐惧笼罩的身影上。分布式星门的节点灯幽蓝光芒在她汗湿的额发上跳跃,映照出她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睫毛。苏影的指尖在戒指冰冷的金属边缘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协议的光点可以增加,但孩子们在辐射病中煎熬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那幅用蜡笔画出的、连接思念的星海之桥,会不会永远只是一幅无法实现的童画?时间,是他们最奢侈也最匮乏的资源。薇拉的时光净化炮,如同悬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每一秒都在向三年前的星门创立日坠落。
突然——
砰!哐当——!
一声金属被巨力砸穿的爆响,如同惊雷般在暴雨和仓库的嗡鸣中炸开!紧接着是刺耳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撕裂声!
苏影猛地转身!
仓库深处,那片被临时隔板围起的“生命禁区”门口,江南佝偻的身影如同被狂风折断的枯树,剧烈地颤抖着。他枯槁的手死死抓住隔板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生生捏碎。他面前,一台足有半人高、外壳厚重、闪烁着复杂冷却管线和能量指示灯的银灰色终端机,如同被攻城锤正面轰击的堡垒,侧壁被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巨大凹陷!扭曲变形的金属外壳狰狞地向外翻卷着,出内部断裂的管线、烧焦的电路板和闪烁着危险火花的晶体元件!破裂的冷却液如同腥臭的血液,混合着细碎的金属碎片和绝缘材料粉末,正从那个狰狞的创口里汩汩流淌出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蜿蜒扩散,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和化学制剂的恶臭。
而造成这一切的凶器——一把沾满油污、沉重无比、原本用于拆卸大型引擎轴承的合金液压扳手——此刻正躺在几米外的污水里,扳手头部还沾着新鲜的、亮得诡异的蓝色粘稠液体,正随着雨水微微扩散。
“雷…星…” 江南的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如同生锈的齿轮在砂砾中强行啮合。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身体向前佝偻着,每一次试图吸入空气都引发剧烈的痉挛,咳出的不再是光尘,而是粘稠的、仿佛掺杂着内脏碎末的幽蓝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在污水中晕开诡异的荧光。“…生命…维持…系统…的…外置…处理器?!” 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球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片被隔板遮挡的黑暗区域,那眼神不是愤怒,而是被最信任之人、以最残酷方式背叛后,灵魂被彻底撕裂的、赤裸裸的绝望和疯狂!他染满蓝色粘液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黑暗,“…你…你他妈…告诉我…你每…运算一次…他的…脑熵值…就…加0.1%?!” 嘶吼声在仓库里回荡,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凄厉,“…你…在吃他!你…在…吃…他!!!”
隔板后那片被刻意隔离的阴影中,只有能量核心低沉而恒定的嗡鸣作为回应。那嗡鸣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重,如同背负着整个宇宙的重量。
苏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冰锥刺穿!寒意从脊椎瞬间窜上头顶!她瞬间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平行江南在维生舱里咳出的光尘会越来越黯淡,明白了为什么他的脑熵值会以不可逆转的速度走向临界点!雷星…他从来就不是什么技术合伙人!他是…是平行江南割裂自身生命能量、维持其意识残存、驱动这庞大计划得以运转的…外挂电池!一个以平行江南的生命为燃料的…活体处理器!每一次虫洞计算,每一次算法优化,每一次在绝境中支撑起分布式星门…都是在加速榨取平行江南那本就濒临枯竭的生命烛火!
“江南!” 苏影的声音撕裂了雨幕和嗡鸣。她几乎是扑了过去,试图抓住他那因狂怒和绝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阻止他下一步可能彻底毁灭一切的疯狂举动。
但晚了。
江南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困兽濒死的、非人的咆哮!他猛地挣脱苏影的手,那枯槁的身体里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力量!他如同扑向猎物的受伤猛兽,踉跄着冲向那台被砸得扭曲变形的终端机!他那沾满蓝色粘液和油污、骨节嶙峋的手,不是去修复,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狠狠抓向终端机内部的、最核心、最精密、闪烁着微光的量子处理器阵列!他要彻底撕碎这吞噬平行江南生命的机器!他要亲手掐灭这以生命为燃料的引擎!
“住手!!!”
一声从未有过的、如同金属风暴般暴烈、却带着撕裂般痛楚的电子合成音,如同炸雷般在隔板后轰然爆响!那声音超越了以往任何一次平静的“牺牲是算法无法计算的变量”,充满了某种…属于“生命”本身的、被逼至绝境的惨烈和嘶鸣!
嗡——!
一道刺目的、带着绝对物理强制力的深红色约束光束,毫无征兆地从隔板后激射而出!精准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住江南抓向核心处理器的手!那光芒带着高频震颤,瞬间麻痹了他手臂的神经信号!江南的动作骤然僵在半空,身体因巨大的冲势和光束的强制锁定而剧烈摇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眼中狂暴的绝望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制力打断,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痛苦。
隔板后,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响起。一个高大的、轮廓冷硬的机械身影,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那片象征着生命流逝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是雷星。
但…己不再是那个沉默高效、机械身躯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技术合伙人。
支撑他行动的合金腿部框架,此刻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不断蔓延的裂纹!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和结构件摩擦的刺耳刮擦声!几处关键关节的连接处,暗红色的能量液如同无法愈合的伤口,正从裂缝中持续地、缓慢地渗出,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污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胸前的装甲——那里原本覆盖着厚重的护板,此刻却被强行卸下,出内部令人心悸的结构!
那里没有复杂的伺服机构或能量管线,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无数根闪烁着幽蓝微光的、仿佛由液态光粒子构成的纤细能量导管,深深刺入并缠绕包裹着的…一个悬浮在透明力场中的、拳头大小的、如同微型恒星般缓缓搏动、散发着温暖却无比脆弱光芒的幽蓝色能量核心!这核心如同活物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引着那些液态光粒子导管微微明灭,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生命脉动与冰冷科技的神圣与悲怆感。核心的光芒透过力场,柔和地照亮着雷星胸前复杂的神经接口和能量耦合阵列,也映照着他金属头颅上那对此刻正剧烈闪烁着、如同风暴中灯塔般明灭不定的猩红电子眼!
“命令…拒绝…” 雷星的电子合成音低沉、嘶哑,带着强烈的能量过载杂波,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濒临崩溃的引擎深处艰难挤出。深红色的约束光束依旧稳定地锁定着江南的手臂,那光芒如同他意志的延伸,冰冷而决绝。“该处理器…是主协议者…唯一…生命维持接口…强制物理摧毁…将导致…其意识…在0.003秒内…永久性…量子…弥散…” 他胸前的能量核心随着话语的艰难输出,搏动得更加剧烈,几根液态光粒子导管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目,仿佛不堪重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布满裂纹的机械臂,指向仓库中央那幅巨大的、由无数幽蓝光点构成的分布式星门网络全息投影。投影中,代表虫洞稳定性的数据流如同湍急的星河,在虚拟的宇宙中奔涌。其中一条最粗壮、最关键的主航道稳定性曲线,此刻正剧烈地上下波动着,红色的警报区域如同狰狞的伤口,不断吞噬着代表安全的绿色波段。
“看…清楚…” 雷星的电子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沉重,“…你们…为之奋斗…的‘火种’…你们…渴望…送孩子们…跨越星海…的…星门…” 他胸口的能量核心猛地一涨,搏动得更加急促,幽蓝的光芒几乎要刺穿力场,“…它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它锚定的…每一条思念…点燃的…每一盏许愿灯…此刻…” 他那只抬起的机械臂微微颤抖,裂纹在幽蓝核心的光芒下清晰可见,“…都在…燃烧…他的…时间!”
他猛地转向江南,那双猩红的电子眼如同两颗烧红的炭,死死钉在江南因震惊和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你以为…他躲在维生舱里…是在…养尊处优?是在…等待…收割…你们…奋斗的…果实?!” 电子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属被撕裂般的悲鸣,“…他在…燃烧!在…被…煎熬!每一次…虫洞的开启…每一次…星门的稳定…都在…抽取…他仅存的…意识…作为…燃料!” 他指向自己胸前那搏动的幽蓝核心,“…我…只是…一个…导管!一个…将他的生命…转化为…你们…所需算力的…转化器!一个…吞噬…创造者的…怪物!”
雷星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江南的胸口!他僵立在原地,被深红光束锁定的手臂无力地垂下,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眼中狂暴的愤怒和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冰冷真相刺穿的、巨大的空洞和茫然。他看着雷星胸前那搏动的幽蓝核心,看着那如同生命脉络般延伸的液态光粒子导管,看着机械躯壳上不断蔓延的裂纹和渗出的能量液…这一切,都在无声地、残酷地印证着雷星的话。那个在维生舱里咳出光尘的平行江南…那个在第三卷终幕孤注一掷启动共振舱的身影…他并非在操控命运,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做最后的抵押!而雷星…这个沉默的机械身影…他每一次高效的运算,每一次精准的导航…都是在执行一场缓慢的…弑主仪式!
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负罪感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灌满了江南的胸腔!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呜咽般的呻吟,身体一软,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污浊、流淌着冷却液和雨水的水泥地上!他枯槁的双手深深插进污水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绝望的颤抖。砸毁终端的狂暴,质问雷星的嘶吼…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讽刺,刺向他自己的灵魂!他才是那个…在无知中…加速消耗平行江南生命的…帮凶!
“江南…” 苏影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她单膝跪在他身旁,一只手用力按在他冰冷颤抖的肩膀上,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她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雷星胸前那搏动的幽蓝核心上,那光芒映在她深黑的瞳孔里,如同燃烧的冰。芯片取出后的额角疤痕在幽暗光线下隐隐作痛。她理解了。理解了平行江南在克隆她时那滴泪水的重量。理解了雷星那句“牺牲是算法无法计算的变量”背后…那无法言说的、浸透机械与血肉的…悲怆与忠诚。
雷星胸前的能量核心搏动稍稍平复了一些,深红色的约束光束随之熄灭。他那只抬起的、布满裂纹的机械臂,也沉重地垂落下来,发出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猩红的电子眼扫过跪在污水中的江南,扫过扶着他的苏影,最终落在角落幽蓝光晕里,那个蜷缩在旧外套中、因高烧而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影上。
“算法…可以计算…最优路径…计算…能量消耗…计算…时空曲率…” 雷星的电子音恢复了以往的平稳,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低沉、沙哑,如同磨损过度的齿轮在转动,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某种超越机械的决绝,“…但牺牲…” 他那猩红的电子眼,如同两盏穿透雨幕和废墟的灯塔,最后一次、无比清晰地锁定了江南的眼睛,红光稳定地燃烧着,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箴言刻进对方的灵魂深处,“…牺牲…是算法…永远…无法…计算的…变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布满裂纹的金属脚掌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痛苦的声响,一步,一步,拖着渗漏能量液的残破身躯,重新退回到那片象征着生命流逝的、被隔板围起的阴影之中。沉重的金属摩擦声再次响起,隔板缓缓合拢,将他和他胸前那搏动的幽蓝核心,重新隐没在绝对的黑暗里,只剩下能量核心低沉而恒定的嗡鸣,如同生命最后的倒计时,在暴雨和废墟的哀鸣中…顽强地、不屈地…持续着。
江南跪在冰冷污浊的地上,身体停止了颤抖,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他缓缓抬起沾满污水和蓝色粘液的双手,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枯槁的、如同朽木般的手指。然后,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旁边那台被砸得扭曲变形、冷却液横流、内部元件暴露、闪烁着危险火花的终端机残骸。
没有任何犹豫。
他猛地扑了过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与之前砸毁机器时截然相反的、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和…赎罪般的急切,疯狂地在那些的、烧焦的、断裂的线缆和破碎的元件中翻找、拨弄!他抓起一把沾满油污的焊枪,焊枪尖端因他颤抖的手而不断抖动,溅起刺目的火花!他抓起散落在地的、被砸断的冷却管碎片,抓起被震落的绝缘胶块,抓起任何他能找到的、或许还能用的零件!他的动作笨拙、粗暴、毫无章法,焊枪的火焰好几次差点燎到他破烂的衣袖,冷却液的化学气味混合着焊锡的焦糊,刺鼻得令人窒息。汗水混着雨水顺着他枯槁的脸颊流下,滴落在滚烫的电路板上,发出嗤嗤的轻响。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后舔舐伤口般的低吼,眼神却死死盯着那暴露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核心处理器阵列——那是连接着隔板后阴影里,那搏动幽蓝核心的关键接口!
“我命令你…” 江南嘶哑的声音在焊枪的嘶鸣和雨水的喧嚣中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的血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哀求的决绝,“…雷星…活下去!” 他猛地将一根勉强接续上的线缆用力插进一个焦黑的接口,焊枪的火焰瞬间包裹住连接处,“…这是命令!活下去!!” 火焰映亮了他浑浊眼中燃烧的、最后一丝如同灰烬余温般的…炽热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