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青砖沁着潮气,苏逸尘握着桃木梳的指节泛白。
梳齿间银白发丝缠着三年前生辰那日,落子霖踮脚为他束发时蹭落的茉莉头油。
井口漏下的月光突然在第七根石柱上折出菱花窗的虚影——那是王府东厢暖阁的雕花窗,窗下火盆里煨着松子,十六岁的落子霖正用这把梳子给他篦去发间雪粒。
"师兄的头发比雪狐皮毛还亮。"她指尖绕着青丝打转,突然将冰凉的梳背贴在他后颈,"等开春带我去猎白狐可好?
用狐毛给你做个暖额。"
瓦罐里的沙枣花在此刻彻底枯卷,苏逸尘手背青筋暴起。
掌心血渍渗入司南纹路,暗格弹开时掉出半枚缠红绳的铜钱——正是当年系在落子霖手腕的压胜钱。
井底梧桐叶擦过他靴边的刹那,铜钱突然滚向东南方位,那是王府后山白狐最常出没的山坳。
段晚枫将狐裘往落子霖身上又裹紧三分。
昏迷中的少女突然蜷缩成婴孩姿态,染血的指尖攥着缺齿木梳往心口按,仿佛要将那个刻得歪斜的"霖"字烙进皮肉。
柳鸿鹄用断剑拨开她额前碎发时,瞥见耳后新结的痂酷似司南勺柄的指向。
子时三刻的暴雨冲刷着王府飞檐,苏逸尘站在滴水的游廊下,望着掌中铜钱在雨幕中泛着幽光。
回马枪还钉在朱漆柱上,枪头红缨缠着半截银镯碎片——正是三日前他亲手从落子霖腕间削落的。
暗卫呈上的密报在青石砖上晕成墨莲,那句"血玉归位"被雨水泡得支离破碎。
暴雨在寅时初歇,暖阁地龙蒸得铜钱上的红绳腾起细雾。
苏逸尘将桃木梳浸入药汤,看着银白发丝在琥珀色液体里舒展成当年落在落子霖眉心的雪片。
药香混着残留的茉莉头油,恍惚又是新雪初霁的清晨,小丫头把冻红的指尖藏进他袖管,鼻尖蹭着他衣领熏的苏合香。
晨雾漫过护城河时,落子霖在混沌中望见八岁的自己。
破庙漏风的窗棂扎进掌心,她攥着半块硬如石块的炊饼往嘴里塞,门外镖师们喝酒划拳的声音惊飞了檐下麻雀。
血顺着指缝滴在功德箱的裂缝里,突然有串冰糖葫芦从窗缝伸进来,裹着霜糖的山楂映着苏逸尘月白氅衣的一角。
梦境忽转至青石巷。
油纸伞骨上凝的雨珠坠在她鼻尖,苏逸尘握伞的手背上留着今晨被她咬出的牙印。"再偷王府的芙蓉酥,当心管家拿你喂池中锦鲤。"他屈指弹飞她发间沾的桂花,袖中却滑出包着油纸的酥饼,澄沙馅里还裹着颗蜜渍樱桃。
夜露滴在锁骨处的灼痛感将梦境撕开裂缝。
落子霖在狐裘里不安地扭动,后颈司南图案突然泛起朱砂光泽。
柳鸿鹄刚要伸手探查,却见少女无意识地将木梳抵在唇间磨牙,缺齿处正卡住她一颗虎牙。
东南角的梧桐叶被夜风卷到井沿,叶脉朱砂痕与狐裘领口的血渍同时泛起微光。
段晚枫突然按住落子霖乱抓的手腕,发觉她袖袋中铜钱不知何时嵌进了桃木梳的暗槽。
井底传来瓦片接二连三的迸裂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司南指引的方向破土而出。
夜澜风解下外袍正要给少女加盖,忽见她睫毛剧烈颤动,唇齿间发出幼兽般的呜咽。
柳鸿鹄的断剑突然在东南方位发出蜂鸣,剑柄缠着的红绳无风自动。
落子霖在梦魇中猛地咬住口中硬物,齿间尝到类似鸡爪筋膜的韧劲——夜澜风来不及收回的食指正卡在她虎牙与木梳的缺齿之间,血珠渗进"霖"字刻痕的沟壑,在月光下凝成细小的司南指针。
地窖东南角的梧桐叶发出细碎响动,夜澜风食指关节被虎牙磕出两道月牙状血痕。
落子霖睁眼时正对上他紧蹙的眉峰,舌尖残留的铁锈味让她慌忙松口,沾着口水的木梳"当啷"砸在青砖上。
"当真是属狗的?"柳鸿鹄甩着缠纱布的右手凑近,"昨日咬我,今夜咬他,明日是不是要拆房梁啃瓦当?"
落子霖抹着嘴角首起身,狐裘滑落露出中衣领口歪斜的盘扣。
夜澜风迅速别开脸,扯过段晚枫留下的药箱翻找纱布。
她这才注意到对方鸦青色衣襟沾着暗红药渍,袖口磨出毛边的线头正勾着几根银白发丝。
"苏逸尘的玉冠都歪到后脑勺了。"她故意抬高声调转移话题,指尖戳了戳柳鸿鹄缠成粽子的右手,"再说你这纱布裹得像端午香囊,咬两口权当驱邪。"
柳鸿鹄作势要用断剑挑她发带,断刃擦过井壁时溅起火星。
夜澜风突然横插在他们中间,浸了药汁的纱布精准按在落子霖渗血的耳后。
冰凉触感激得她缩脖子,后颈司南纹路在药性刺激下泛出胭脂色。
"昏睡五日还能闹腾。"夜澜风声线比井水还冷三分,指尖却将纱布边缘抚得平整,"明日启程去江南的药王谷,你若再咬人..."
"五日?"落子霖揪住他话尾,狐裘下的手指不自觉蜷缩。
地窖墙缝透进的晨光里,她终于看清两人眼底密布的血丝——柳鸿鹄向来束得齐整的高马尾散落几缕碎发,夜澜风腰间玉佩不知何时换成装解毒丹的瓷瓶。
井口飘来的炊烟裹着米香,她忽然记起梦中破庙漏风的窗棂。
当年蜷在功德箱后的乞儿,如今竟有人守着五日五夜。
喉间涌上的热意比药汤还烫,她低头假装整理衣摆,将滚到唇边的呜咽咽成轻笑。
"江南有蟹粉狮子头吧?"她踢开压在靴面的梧桐叶,虎牙尖抵着下唇忍笑,"听说太湖三白蒸着吃最鲜,还有那种裹着桂花蜜的..."
柳鸿鹄的肚子突然响起轰鸣,在空荡地窖里格外清晰。
夜澜风握剑的手抖了抖,剑穗缠着的司南佩撞在井栏,惊飞了落在东南角的麻雀。
落子霖趁机抓过两人手腕比划,发现柳鸿鹄腕骨凸起处新结的痂,竟与夜澜风虎牙印的弧度莫名契合。
"药王谷往东三十里有片桃林。"苏逸尘的声音从井口飘下来,月白氅衣下摆沾着晨露,"这个时节的腌笃鲜..."
"不许提笋尖!"落子霖与柳鸿鹄异口同声,夜澜风低头藏住嘴角弧度。
她忽然发现他左耳垂有道结痂的细小划痕,像是被什么动物抓伤的。
记忆闪回梦中的冰糖葫芦,竹签尖似乎也曾擦过同样位置。
段晚枫的药篓从绳索缓缓降下,篓底压着张泛黄的路引。
落子霖抢在柳鸿鹄之前蹦起来去接,赤足踩到青苔差点滑倒。
夜澜风揽住她腰肢的瞬间,她闻到他衣领残留的艾草灰混着新鲜血迹的味道——后肩布料果然裂开道三寸长的口子。
"路引写着三人行。"她捏着文书转身,发梢扫过柳鸿鹄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断剑,"你们谁扮我的书童?"
晨光突然大亮,井口垂下的绳索系着个油纸包。
苏逸尘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渐远,但落在青砖上的水痕分明混着药香。
落子霖解开绳结时,半块压碎的芙蓉酥从纸包滚出,澄沙馅里嵌着颗完整的蜜渍樱桃。
夜澜风突然按住她伸向糕点的爪子,药箱底层传来可疑的肠鸣。
落子霖正要抗议,自己腹中竟响起更响亮的回音,惊得井壁藤蔓上的壁虎摔进积水。
柳鸿鹄憋笑憋得断剑嗡嗡震颤,剑柄红绳与夜澜风染血的纱布同时飘向东南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