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茶香漫过朱漆回廊时,青瓷盏底残留的指纹正被落子霖的袖口反复擦拭。
她垂首盯着托盘里那只紫砂壶,壶身残留的温热触感与记忆里血玉的凉意重叠成某种诡谲的平衡,就像此刻廊外飘着的细雨,将坠未坠地悬在琉璃瓦边缘。
正厅里传出玉器相碰的脆响。
"都说蜀地新茶要用滚水养着魂魄,王爷这壶君山银针倒像是从雪水里捞出来的。"云晓轻羽的嗓音裹着三分笑意,青玉扳指叩在汝窑茶海上,惊得铜鎏金熏炉里逸出的白烟晃了晃。
落子霖在描金屏风后停住脚步。
透过湘妃竹帘的缝隙,她看见云晓轻羽后颈贴着的高领下,隐约透出昨夜被蛊血浸染的靛青色。
这位本该沉在护城河底的访客此刻正闲适地转着茶盏,仿佛后颈命门穴不曾被珍珠发簪刺穿过。
"云公子若是嫌凉——"安子俊指尖掠过案上青玉镇纸,桂花糕的碎屑簌簌落在北疆布防图的摹本上,"不如尝尝厨房新制的槐花冻?"
角落里传来瓷盏轻颤的声响。
柳鸿鹄握着茶托的指节发白,深褐药汁在杯口荡开细纹。
这位混入王府的医女第三次用余光扫向花窗,发间银针在晨光里闪出淬毒的冷芒。
落子霖故意踩响廊下积水。
"茶来了!"她掐着嗓子嚷出粗粝的声调,跛着腿撞开珠帘。
溃烂的左脸随着动作渗出黄水,毒纹在晨光里妖异地舒展,惊得柳鸿鹄打翻了半盏药汤。
云晓轻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白玉似的面皮泛起潮红。
他借着拭唇的锦帕掩住表情,目光却毒蛇般缠上落子霖的腕骨——那里有道昨夜被蛊虫啃噬的新伤,此刻正裹着层混了饴糖的膏药。
"你这丫头倒是勤快。"安子俊屈指叩了叩案几,视线掠过落子霖额角的毒疮,"前日让你收着的雨前龙井......"
"在灶房第三格青花罐里腌着呢!"落子霖咧嘴露出参差的黄牙,故意让浓重的北疆口音碾碎每个字音。
她佝偻着背给众人续茶,发间劣质桂花油的气味混着蛊虫粘液的腥甜,熏得柳鸿鹄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紫砂壶倾斜的刹那,云晓轻羽突然按住壶盖。
"姑娘手上这疤,"他指尖离落子霖溃烂的虎口仅半寸,昨夜被夺走的赤金牌令此刻正在他袖袋里发烫,"倒像是被漠北沙蝎蛰过的痕迹。"
满室茶香陡然凝滞。
柳鸿鹄的绣鞋无声抵住花梨木椅下的机括,安子俊拈着棋子的手悬在摹本上方,一滴墨汁正坠在标注补给线的朱砂印记上。
落子霖突然冲着云晓轻羽的脸打了个喷嚏。
"公子说笑呢!"她抬起袖子胡乱抹脸,毒疮里渗出的黏液故意蹭在云晓轻羽的锦缎袖口,"这是前日替王爷试菜叫热油烫的,您闻闻这焦糊味——"
熏炉里突然爆开的沉香木打断了话音。
安子俊轻笑一声推开雕花窗,带着水汽的风卷进来,吹散了云晓轻羽袖口蔓延的蛊毒腥气。
"这丫头粗鄙,倒是让云公子见笑了。"王爷的玉扳指划过落子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在触到紫砂壶的瞬间顿了顿,"去把西厢房的棋盘收了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落子霖捏着嗓子应了声,转身时踉跄着撞向多宝阁。
一尊青玉貔貅摔碎的脆响里,她沾满茶渍的指尖迅速掠过案几,将半块桂花糕碎屑粘进摹本折痕。
云晓轻羽的冷笑混在瓷器碎裂声里:"王爷这侍女倒是有趣得紧。"
廊外雨声渐密时,落子霖抱着棋盘退到门边。
紫砂壶残留的余温透过粗布衣裳烙在胸口,那上面交错重叠的指纹似乎在发烫,像极了竹逸风咽气前用血玉画在她掌心的残局。
她最后瞥了眼云晓轻羽的袖袋,赤金牌令的轮廓在轻薄的绸缎下若隐若现。
柳鸿鹄突然起身说要添茶,发间银针随着动作轻晃,在雨雾里划出淬毒的银线。
雨丝斜斜劈进檐角,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银珠。
落子霖攥着棋盘边缘的手指节发白,粗麻布料摩擦着昨夜被蛊虫咬破的伤口,疼得她牙关发酸。
跨过门槛时她特意将跛脚拖得响亮,余光瞥见云晓轻羽的衣摆正无风自动——那上面沾着她故意蹭上去的毒疮黏液,此刻正悄无声息腐蚀着锦缎上的缠枝纹。
"奴婢告退。"她掐着嗓子挤出更沙哑的声调,后槽牙狠狠碾过藏在舌底的苦艾叶。
这味能暂时改变声线的草药硌得牙龈生疼,却远不及云晓轻羽袖袋里赤金牌令的灼目光芒刺眼。
昨夜潜入护城河捞尸时,那枚刻着蛊纹的令牌分明己经...
"且慢。"
云晓轻羽的茶盏突然磕在青玉案上,惊得柳鸿鹄刚举到唇边的药汤泛起涟漪。
落子霖后背倏地绷紧,她闻见空气里浮动的檀香突然凝成尖锐的细针——是云家独有的追魂香,当年竹逸风教她识毒时说过,这种香气遇到蛊血会凝成靛蓝色的雾。
"姑娘的耳坠..."云晓轻羽的嗓音裹着蜜糖似的笑意,指尖却将茶盖转得飞快,"倒是像极了南诏进贡的孔雀石。"
落子霖左耳垂挂着颗歪扭的铜坠子,此刻正随着她僵硬的脖颈微微发颤。
她清晰记得昨夜这枚暗器是如何穿透竹逸风的咽喉,飞溅的血珠在月光下凝成血玉的模样。
喉头骤然涌上腥甜,她猛地咬破腮肉,铁锈味混着苦艾叶的辛辣冲上鼻腔。
"公子说这破烂?"她佝偻着转身,溃烂的半边脸突然抽搐着挤作一团。
暗藏在袖中的蛊虫卵应声破裂,腥臭黏液顺着腕骨滑进袖袋,正好浇灭即将苏醒的追魂香,"灶房刘大娘赏的铜片子,说是能镇住奴婢这张晦气脸!"
安子俊突然轻笑出声,玉扳指叩在布防图上的脆响惊醒了凝滞的空气。
柳鸿鹄趁机仰头饮尽药汤,褐色的汁液顺着瓷白脖颈流进交领,在锁骨处洇出深色痕迹。
她放下茶盏时指尖己不再颤抖,发间银针随着偏头的动作在阴影里折出冷光——正对着云晓轻羽后颈命门穴的位置。
"云公子若是喜欢..."王爷慢条斯理地展开折扇,鎏金扇骨割开熏炉里飘出的白烟,"明日让库房送一匣子南诏宝石到贵府?"
"不必。"云晓轻羽突然起身,月白锦袍扫翻了三才杯。
滚烫的茶汤泼在北疆布防图上,朱砂标注的补给线顿时晕成血泪般的红痕。
他苍白的指尖擦过落子霖补丁摞补丁的衣襟,在触及她腰间束带的刹那骤然收紧:"这丫头身上的桂花油,倒让我想起..."
"阿嚏!"
落子霖猛然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混着蛊毒的唾沫星子尽数喷在云晓轻羽襟前。
藏在舌底的苦艾叶顺势飞出,正正粘在他颈侧跳动的血管上。
她满意地看着那抹苍白的皮肤瞬间泛起青紫,云家特有的冰蚕丝果然最怕苦艾汁。
"要死要死!"她扑通跪倒在地,故意将溃烂的脸颊贴向云晓轻羽的靴面,"奴婢这就给公子擦干净!"粗糙的麻布狠狠碾过对方金线密绣的云纹,昨夜浸过蛊毒的指甲趁机刮破冰蚕丝,三道细不可察的裂痕悄然绽开。
熏炉突然爆出噼啪脆响,安子俊的扇骨精准点中柳鸿鹄正要按动机括的右手。
医女吃痛缩回指尖,发间银针在晃动中勾住一缕青烟,毒液遇热蒸腾成的淡紫色雾气,恰好笼住云晓轻羽欲抬的右臂。
"还不退下?"王爷的嗓音裹着三分笑意,七分冷厉。
落子霖感觉后颈突然贴上冰凉的扇骨,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这个角度,正是竹逸风教过她的"命门锁"。
她连滚带爬冲向廊外,粗布鞋底碾过碎瓷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雨幕深处传来更漏声,卯时三刻的梆子混着雷声滚过屋脊。
在即将拐过描金屏风的刹那,她突然回眸一笑。
溃烂的左脸在电光里绽开妖异的纹路,尚未擦净的毒液顺着下巴滴落,在青砖上蚀出细小的孔洞。
右半边完好的面容却如新月破云,杏眼里流转的潋滟波光惊得柳鸿鹄失手捏碎茶托,安子俊的玉扳指在布防图上划出深痕。
云晓轻羽的冷笑凝在嘴角,颈侧苦艾叶灼烧的痕迹突然渗出血珠。
他袖中的赤金牌令发出蜂鸣般的震颤,在雷声炸响的瞬间,与落子霖怀中的半块血玉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雨幕吞没最后一片衣角时,多宝阁上的青玉貔貅突然裂成两半。
柳鸿鹄盯着满地碎片,发现某块锋利的断口处沾着星点饴糖——正是落子霖昨夜喂蛊虫用的药引。
她缓缓抚过发间银针,突然对着布防图上晕染的茶渍笑了。
安子俊的扇骨还在轻叩案几,鎏金纹路映出云晓轻羽袖袋里忽明忽暗的红光。
窗外雨势渐狂,被打湿的布防图边缘泛起细密褶皱,某个用饴糖写就的符号正在水痕中慢慢显现,像极了一局残棋的起手式。
廊外惊雷劈开雨幕的刹那,落子霖右眼睫羽轻颤,将最后一抹潋滟波光碾碎在雨雾里。
她刻意放缓转身的速度,让溃烂左脸上妖异的毒纹在众人眼底多烙片刻——那些蜿蜒的靛青色沟壑里,昨夜浸泡过蛊虫的饴糖正渗出细密血珠,混着雨水凝成赤红的蛇信。
"哐当!"
柳鸿鹄指尖的茶托坠地,碎瓷擦过安子俊的蟒纹皂靴,在青砖上划出银亮的弧光。
医女喉间发出短促的抽气声,袖中藏着的金针袋突然绷开细缝,三枚淬了鹤顶红的银针滚落进檀木案底的阴影里。
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溢出的血腥味与药汤的苦涩绞作一团。
云晓轻羽的冰蚕丝广袖突然无风自动,后颈昨夜被珍珠簪刺破的伤口渗出靛蓝色血珠。
他搭在赤金牌令上的指节暴起青筋,掌纹间游走的蛊毒与血玉共鸣的震颤,在雨声中化作某种诡异的韵律。
茶案上的汝窑盏应声裂开蛛网纹,浅青茶汤顺着裂纹漫过北疆布防图,将饴糖写就的暗号洇成模糊的云纹。
"放肆!"安子俊的玉扳指重重叩在紫檀木案几上,震得鎏金熏炉里的沉香灰簌簌而落。
他玄色蟒袍的暗绣在电光里泛起鳞片似的冷芒,目光却如浸过雪水的刀刃,缓缓刮过落子霖滴着毒液的衣摆,"滚去浣衣坊泡三日皂角。"
落子霖歪着溃烂的脸咧嘴笑开,黄浊的牙齿间溢出腥臭的腐气。
她故意用沾满蛊虫粘液的指尖提起裙裾,粗麻布料擦过云晓轻羽的冰蚕丝下摆时,发出毒液腐蚀绸缎的"嘶嘶"轻响。
后槽牙咬碎第三颗苦艾丸的瞬间,她听见柳鸿鹄发间银针撞碎的脆响——是苗疆人骨笛特有的音色。
雨幕吞噬回廊转角时,她将掌心残留的饴糖碎屑抹在朱漆廊柱上。
青玉貔貅的碎片在身后发出蜂鸣,与赤金牌令的震颤合成某种蛊阵的起手式。
雷声碾过屋脊的刹那,她瞥见自己映在雨水里的倒影:右半边完好的面容上,竹逸风教她画的黛青色眼线正在褪色,露出原本的朱砂泪痣。
正厅内,柳鸿鹄突然俯身去拾滚落的银针。
她鼻尖擦过青砖上残留的毒液痕迹,嗅到一丝熟悉的药香——是漠北沙蝎毒混合着天山雪莲的冷香,三年前在药王谷,她曾见那个扎着双螺髻的少女用这种毒,解过西域奇蛊"千机变"。
安子俊的扇骨突然横在她眼前,鎏金纹路映出云晓轻羽袖中赤金牌令的红光。"柳姑娘当心。"王爷指尖掠过她发间银针,带毒的针尖在熏炉暖光里折出孔雀翎羽般的幻彩,"这银针淬的毒,倒像是南诏皇室秘制的'孔雀胆'。"
云晓轻羽的冷笑混在雨声里:"王爷对毒物的见识,倒比臣想象中更深。"他颈侧被苦艾灼伤的皮肤开始溃烂,靛蓝色蛊血渗进月白锦袍,在襟前晕开孔雀开屏似的纹路。
赤金牌令的蜂鸣突然尖锐如哨,震得多宝阁上的青玉摆件纷纷坠地。
柳鸿鹄借着雷声遮掩,将沾着饴糖碎末的瓷片藏进袖袋。
她抬眸望向落子霖消失的转角,那里有滴未干的毒液正顺着瓦当坠落,在雨水中绽开七色涟漪——正是药王谷"千面蛊"发作时的特征。
喉间突然涌上腥甜,她慌忙用帕子掩住嘴,素白绢面霎时开出一朵墨梅似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