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脂灯芯爆裂的脆响惊得落子霖笔锋微颤,墨汁顺着狼毫坠在竹逸风苍白的袖口。
她盯着那团不断晕染的墨渍,突然想起三年前初见师兄时,自己打翻的胭脂盒也是这样染红了他的袍角。
"字迹如人..."她咬着下唇将笔杆转了两圈,忽然将笔尖探进掺着鹤顶红的砚池。
羊毫吸饱毒墨的瞬间,腕间银铃发出细碎的震颤——那是梅启贤在她十二岁生辰时系上的,说铃响时便要杀人。
湿透的窗纸被风掀起,竹逸风后颈褪色的黥印在烛火下泛着诡异青芒。
落子霖用左手死死按住发抖的右手,笔走龙蛇写下"予君毒酒,送君好走"八字,淋漓墨迹竟与竹逸风教她临的《快雪时晴帖》有七分相似。
最后一捺尚未收锋,铜漏倒转的嗡鸣震得案几晃动,她慌忙抓起半片松脂按在竹逸风僵首的指间。
"师兄莫怪。"她将染毒的酒杯塞进竹逸风掌心时,指尖触到他腕间未散的余温,惊得差点打翻烛台。
忽有夜枭啼叫穿透雨幕,她抖着手将师兄的衣襟扯得更松散些,又特意将松脂灯残骸踢到窗边,让焦糊痕迹看起来像打斗所致。
寅时的梆子声贴着墙根游走时,落子霖握着血玉推开雕花门。
裹挟雨丝的穿堂风掀开她浸透的藕荷色裙裾,露出绑在小腿的淬毒银簪。
她对着空荡荡的廊柱深鞠一躬:"若真有魂魄..."话未说完便哽住,指尖无意识着血玉上凝结的梅启贤侧脸。
晨曦初现时,惊鸿楼飞檐下的铜铃正在褪去夜露。
落子霖赤足蹚过染霞的溪水,绣鞋早在昨夜逃亡时遗落在山道。
血玉贴着心口微微发烫,她数着石阶上熟悉的剑痕——从山脚到山庄共三百六十七道,都是幼时被罚扫台阶时刻下的。
"小霖子怎的这般狼狈?"守门的老仆递来姜汤时,目光扫过她颈间淤青。
落子霖捧着陶碗的手顿了顿,滚烫姜汁泼在青石板上腾起白雾。
她仰头笑得眉眼弯弯:"跟着林师兄捉了整夜山魈呢。"
梅启贤立在九曲回廊尽头,玄色鹤氅被晨风鼓成鸦青色的帆。
落子霖跪呈血玉时,嗅到师傅袖口若有似无的苦杏味——那是惊鸿楼特制的牵机毒,三日前她亲手将药粉混进师傅的安神香。
"做得干净?"梅启贤的玉扳指叩在血玉表面,发出空灵的颤音。
落子霖盯着青砖缝里挣扎的蝼蚁:"酒泼了三坛,松脂灯烧了半间屋子。"话尾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像极了当年被野狗追咬时的哭腔。
暮色西合时,落子霖抱着出师文书蹲在酒窖。
陈年女儿红坛口的泥封还留着竹逸风去年端午刻的歪扭小龟,她将脸贴在冰凉坛身上,听见前厅传来说书人惊堂木的脆响。
"...要说那雨夜现身的罗刹女,毒酒化雨取人性命于无形..."堂外的梆子声混着人群惊呼,落子霖蘸着酒水在青砖上画了只歪嘴葫芦。
这是竹逸风教她的第一道暗号,意为"全身而退"。
梅启贤的脚步声停在酒窖外时,最后一缕天光正从气窗逃遁。
落子霖盯着师傅投在酒坛上的剪影,那柄从不离身的乌木烟杆此刻竟悬在腰间。
她突然想起竹逸风后颈的黥印,在酒液里泡胀的皮肤下,青黑色刺青分明是惊鸿楼处置叛徒的印记。
子时的梆子敲到第七下,落子霖将出师文书压进妆奁最底层。
铜镜映出窗外梅启贤独坐听雨亭的背影,他惯常把玩的翡翠鼻烟壶此刻孤零零躺在石桌上,壶身映着满池枯荷摇晃的残影。
戌时的梆子声撞碎在青砖墙上时,梅启贤正用玉扳指叩着案头空置的檀香炉。
炉壁残留的牵机毒粉末沾在指腹,被他碾碎成细碎的金箔状——三日前这毒本该要了他的命。
玄色鹤氅垂落在地,裹着满地散落的《快雪时晴帖》残页,那些被朱砂圈出的错处还留着竹逸风清瘦的批注。
"倒比预计早了半刻。"他望着檐角缺了一齿的铜风铃,忽将半截断香掷向屏风后的阴影。
香灰在空中划出苍白的弧线,惊起藏匿的夜枭扑棱棱撞破窗纸。
梅启贤盯着指间将断未断的龟甲裂纹,突然听见自己十二年前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厅堂:"杀手最忌心软。"
青瓷盏中的君山银针浮沉三次,廊下终于传来银铃的细碎震颤。
梅启贤垂眸掩去眼底猩红,看着茶汤里自己的倒影被突然闯入的疾风搅碎。
落子霖裹着满身朝露撞开雕花门,藕荷色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沾血的竹叶。
"师傅您瞧!"少女脆生生的呼喊惊飞梁上燕,血玉被她捧在掌心时折射出妖异的红光。
梅启贤注意到她发间沾着的松脂碎屑,那是惊鸿楼特制的火折子燃料,遇水反而燃得更旺。
玉扳指叩在血玉上的颤音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梅启贤嗅到少女袖口若有似无的杏花酿香气——那是他埋在酒窖第三根梁柱下的陈酿。
视线扫过她颈间新鲜的擦伤,突然想起十年前竹逸风初次杀人后,也是这般捧着染血的玉佩跪在雨中。
"用了我教你调鸩酒的法子?"他故意让玉扳指滑过血玉边缘,看着少女猛然绷首的脊背。
落子霖跪坐的姿势恰好挡住窗棂缺口,梅启贤数着她睫毛颤动的次数,想起昨夜飞鸽传书里"竹逸风黥印未消"的密报。
当啷——
出师令扔在青砖上的声响惊得烛火摇晃,落子霖捡令牌时衣袖拂过案几,梅启贤看着那盏本该有毒的茶汤泛起涟漪。
她转身刹那,鹤氅广袖中淬毒的银针又悄无声息缩回暗格。
"把这坛酒送到听雨亭。"梅启贤将缠着红绳的酒坛推过案几时,腕间旧伤突然刺痛——那是七年前竹逸风剑锋偏斜留下的。
酒坛泥封上歪歪扭扭的乌龟图案还沾着去年端午的艾草汁,他望着少女蹦跳离去的背影,突然将半块黥印模子按进掌心。
子时的露水漫过石阶时,梅启贤对着铜镜将牵机毒抹在唇上。
镜中映出听雨亭飞檐下的铜铃,那些被落子霖改装成暗器的铃铛正随着夜风轻唱。
他端起酒杯的瞬间,看见坛底用松脂黏着的半片龟甲——占卜结果显示的"大凶之兆"还残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
酒液入喉的灼热感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梅启贤在倒地前精准地抓住石桌边缘。
翡翠鼻烟壶滚落枯荷丛的声响里,他听见少女慌乱的脚步声踏碎满池月光。
后颈传来被银簪抵住的刺痛时,他望着亭角新结的蛛网轻笑出声——小蜘蛛正沿着"全身而退"的暗号轨迹爬向阴影深处。
血玉从梅启贤松开的指间滚落,恰巧停在那滩泼洒的酒液里。
落子霖跪在地上想要扶起师傅,突然发现他唇角凝固的笑意竟与血玉上的侧脸纹样渐渐重合。
夜风卷着出师令掠过枯荷,沾了酒渍的"霖"字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青紫色,像极了竹逸风后颈的黥印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