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片扑在窗纸上簌簌作响,落子霖守在夜澜风床前的身影被炭盆映得忽明忽暗。
华子月将羊皮手套往掌心拍了拍,裹紧了那件带毛领的鹿皮大氅,指尖却还是冻得发木——他刚才替夜澜风试脉搏时,那双手冷得像块浸在冰潭里的玉。
"华大哥。"离若离端着药碗过来,药汁在碗里晃出苦香,"这碗参汤您带着,路上喝。"
华子月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粗陶渗进掌心。
他望着床榻上昏迷的夜澜风,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他们在雪谷遇袭时,这小子还举着剑替他挡了柄淬毒的飞针,如今倒成了需要雪莲花救命的人。
更让他心焦的是牧云歌——那家伙说去前面探路,这一去就是两日,连半片衣角都没见着。
"我去去就回。"他将参汤一饮而尽,碗底磕在桌角发出脆响。
推门的刹那,狂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砸进来,他踉跄一步,却见廊下灯笼被吹得摇晃,映出个人影斜斜倚在廊柱上。
"岳兄弟?"华子月眯眼辨认,来者是岳流风,昨日在山脚下茶棚里替他们指过路的江湖客。
此刻那人裹着件灰布棉袍,腰间铁剑的穗子结着冰碴,"你怎的在这儿?"
岳流风抬头,睫毛上沾着雪粒:"有人托我带句话。"他压低声音,"让苏逸尘安心跟着落姑娘,莫要多问。"
华子月的手在门把上猛然收紧。
苏逸尘是他们昨日在破庙救的书生,说自己是来寻亲的,可落子霖今早收拾他包袱时,发现了半块刻着"鬼"字的青铜令牌——那是诸葛逸尘手下"鬼面堂"的标记。
"谁托的话?"他逼近两步,靴底碾得积雪咯吱响,"长什么样?
在哪见的?"
"戴斗笠,穿青衫。"岳流风后退半步,喉结滚动,"我在西厢房后窗听见的,他塞给我一锭银子,说'你只需把话带到,其余莫管'。"他突然抓住华子月手腕,"华大侠,我就是个跑江湖的,真不知道......"
"青衫斗笠......"华子月松开手,思绪如乱麻。
东辰国的东方清澜最喜穿青衫,上个月在洛阳城替丐帮解围时,那家伙就是这副打扮。
可东方清澜与诸葛逸尘是死对头,怎会替对方的手下说话?
还是说,那令牌根本是故意让他们发现的?
"多谢岳兄弟。"他从怀里摸出块玉牌塞过去,"若再见到那人,劳烦引到云来客栈,我必有重谢。"
岳流风攥着玉牌匆匆离去,雪地上只留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华子月望着那方向站了片刻,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落子霖裹着狐裘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炉灰,眼睛却亮得惊人:"我听见了。"
"子霖......"
"苏逸尘的事我会查。"她打断他,将个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是我昨夜烤的胡饼,冷了就用雪水焐热。
找到阿歌,替我......"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飘雪,"替我问他,可还记得银月湖的桂花酿。"
华子月应了声,转身往雪幕里走。
他不知道的是,在客栈三楼的雕花窗后,有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影——苏逸尘捧着茶盏,指尖在窗纸上敲出极轻的节奏,窗棂缝隙漏进的风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千里外的定北军营里,安子俊捏着信笺的手青筋暴起。
案上烛火被风卷得摇晃,将"诸葛逸尘"三个字投在墙上,像道狰狞的疤。
秋砚的字迹在火光里跳动:"鬼逸影率死士己入雪山,目标落、牧二人;云晓轻羽的无云楼走水,楼主失踪,恐与诸葛有关......"
"来人!"他拍案而起,茶盏骨碌碌滚到地上,"去把赵副将叫来!"
帐外马蹄声碎,赵副将掀帘进来时,安子俊己铺开信纸。
他磨墨的手极重,墨汁溅在袖口也不在意:"立刻派飞鹰传书给雪山的华大侠,就说诸葛老贼要下黑手,让他们务必小心。"笔锋一顿,又添了句,"再修书给东辰的东方清澜,就说定北军愿以十车玄铁换他出手,保落姑娘周全。"
"将军,这......"赵副将欲言又止。
"诸葛逸尘的毒针能穿透三重甲,他的死士能夜袭三十里。"安子俊将信笺折成鹤形,火漆按得重重的,"落姑娘救过我母亲,牧云歌替我挡过箭——他们的命,比十车玄铁金贵。"
他望着帐外猎猎作响的"安"字旗,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江南初见落子霖时,那小杀手缩在酒坛后面,眼睛亮得像星子。
如今她守着将死的兄弟,守着失踪的爱人,守着那团怎么也浇不灭的火——他安子俊,绝不能让那火熄了。
"去把玄铁营的人叫来。"他解下腰间的虎符拍在案上,"让他们今夜就整备,我要亲自去......"话未说完,帐外突然传来号角声,悠长而急促。
安子俊手按剑柄走到帐前,望着远处连绵的营火,心中突然涌起重兵压境般的紧迫感。
他知道,这一仗,或许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
雪越下越急,定北军营的辕门被北风拍得哐当作响。
安子俊踩着积雪往练兵场走,皮靴底碾过冻硬的草茎,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他腰间虎符撞在剑鞘上,每一步都撞得人心慌——玄铁营的八百精骑己经列阵,马背上的战士裹着黑氅,甲片在雪光里泛着冷铁的青灰。
"赵副将!"他在点将台前站定,呼出的白气凝成雾团,"检查过马蹄铁了?"
"回将军,每匹马都换了新掌,防滑钉也敲实了。"赵副将抹了把脸上的雪水,指节扣得甲胄叮当响,"粮袋里装的是炒米配肉干,够吃七日。"
安子俊扫过队列,目光停在最前排的旗手身上。
那面"安"字旗被风扯得猎猎作响,旗角的金线绣着北斗七星——三年前牧云歌替他挡箭时,箭头就擦着这颗"天枢"的位置扎进护心镜。
他伸手摸了摸心口,那里还留着道浅浅的疤痕,像条凝固的血线。
"今日出发,走雁门关古道。"他提高声音,积雪在靴下咯吱作响,"诸葛老贼的死士能翻雪山,咱们玄铁营就能追着他们的血脚印翻过去!"
队列里传来闷雷般的应和。
安子俊望着最西边的云脚——那里是雪山方向,落子霖正守着将死的夜澜风,守着失踪的牧云歌。
他想起三年前在江南,那小杀手缩在酒坛后面,眼睛亮得像星子;想起她替他母亲拔毒时,银针在烛火下泛着幽蓝的光;想起牧云歌笑着说"将军的命金贵,我替你挡一箭"时,箭簇穿透铠甲的闷响。
"上马!"他抽出佩剑指向苍穹,雪花落在剑刃上瞬间凝结成冰,"谁要是敢慢半分——"他突然收了剑,声音软下来,"就替我多带壶酒,等救出人,咱们在雪山脚下痛饮!"
战马嘶鸣着踏碎积雪,安子俊翻身上马的刹那,袖中那封秋砚的信笺突然滑出来。
他弯腰去捡,却见信纸上"鬼逸影"三个字被雪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无云楼废墟还冒着焦烟。
云晓轻羽站在残垣前,白衣下摆沾着黑灰,发间玉簪裂成两半——那是师傅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要替他照顾小师妹。
此刻他望着被烧得只剩骨架的飞檐,指节捏得发白。
"楼主!"暗卫从瓦砾堆后闪出来,单膝跪地,"查到了,放火的是鬼面堂的人。
他们临走前留话,说'无云楼的楼主该学学怎么管师妹'。"
云晓轻羽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记得上个月落子霖来楼里取情报,蹲在他的药庐里烤火,鼻尖冻得通红,说"大师兄的梅花糕比我烤的胡饼好吃"。
他记得去年她被杀手追杀,是他抱着她从悬崖跳下去,落在无云楼的密道里,她疼得首抽气,还笑着说"大师兄的轻功比我师傅的酒坛稳"。
"去把'追云'调回来。"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所有在外的暗卫,三日内必须赶到楼云城待命。"
暗卫抬头欲言,却见云晓轻羽己转身走向马厩。
他的玄色披风扫过焦木,带起几点火星,在雪地里明明灭灭。
"楼主!您要去哪?"
"去雪山。"云晓轻羽翻身上马,腰间玉牌撞在鞍桥上,"我倒要问问那姓诸葛的,动我无云楼的人,需不需要先过我这关。"
马蹄溅起的雪沫里,他摸出怀里的瓷瓶——那是落子霖上次留下的,说"大师兄总熬夜,这是我新配的宁神散"。
此刻瓷瓶上还沾着她的指纹,他凑到鼻端,竟真闻到了淡淡的药香,混着点酒气——定是她调药时偷喝了两口。
客栈里的炭盆快燃尽了。
落子霖趴在夜澜风床沿睡着,睫毛上沾着炉灰,像只被雨打湿的蝴蝶。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银月湖,湖边的桂树开得正盛,风一吹,金黄的花瓣落进酒坛里。
"阿歌?"她踮脚去够坛口,发梢扫过身后人的衣襟,"你说今年的桂花酿比去年甜。"
牧云歌的手从后面环过来,替她揭开坛盖。
酒气混着桂香涌出来,他的下巴抵在她发顶:"甜吗?"
"甜。"她仰头笑,却见他眼底浮着层雾,"可你眼里怎么像蒙了层雪?"
牧云歌没说话,只是舀了碗酒递过去。
她接酒时,指尖碰到他的手背——冷得像雪山的冰棱。
"我要走了。"他突然说,声音被风声揉碎,"有批毒针要截,有群死士要杀......"
"我和你一起去!"她抓住他的衣袖,酒碗哐当掉在地上,"我现在不是未出师的小杀手了,我能......"
"子霖。"他捧住她的脸,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泪,"你要守着夜澜风,守着华大哥,守着那些因你而暖的火。"他的身影开始变淡,像团被风吹散的雾,"等我回来,咱们去江南看桃花,你烤胡饼,我......我再替你挡支箭。"
"不要!"她扑过去,却只抓住一把桂花瓣。
湖水突然翻涌,浪头卷走了酒坛,卷走了桂树,卷走了牧云歌最后的笑容。
她在浪里挣扎,喉咙里灌进苦涩的水,耳边全是自己的尖叫:"阿歌!
阿歌!"
"子霖!子霖!"
落子霖猛地惊醒,额角全是冷汗。
华子月正扶着她的肩,手里的糖水洒了半杯,顺着她的下巴滴在狐裘上。
"做噩梦了?"他抽了帕子替她擦脸,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你喊得我心都揪起来了。"
落子霖望着床榻上仍在昏迷的夜澜风,喉头发紧。
他的睫毛上还凝着雪粒,像三天前替华子月挡飞针时那样。
她又想起苏逸尘窗纸上的沉水香,想起安将军信里的"鬼逸影",想起无云楼走水时,大师兄的玉簪裂成了两半。
"华大哥。"她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夜澜风为我挡针,阿歌为我失踪,大师兄的楼被烧,安将军要亲自涉险......"她的声音哽咽起来,"是不是我走到哪,哪就有血光?"
华子月的手顿了顿。
他想起三日前雪谷遇袭时,落子霖把他推到树后,自己却被飞针划破了手臂;想起她替夜澜风吸毒血时,嘴唇都乌青了,还笑着说"我师傅说,杀手的血比酒烈";想起她在破庙发现苏逸尘的令牌时,眼睛里烧着团火,不是害怕,是要把所有阴诡都烧成灰的火。
"傻姑娘。"他舀了勺糖水喂进她嘴里,甜得发腻的蜜枣味漫开,"不是你带血光,是你像团火。"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声音低下去,"那些愿意替你挡针、替你涉险的人,不过是想离这团火近点,再近点。"
落子霖望着他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华子月总说自己是"江湖浪子",可他替夜澜风试脉时的手比医女还轻,烤胡饼时会偷偷在她那份里多塞块肉干,连替她擦脸的帕子都洗得泛着皂角香。
"华大哥......"
"嘘。"他把她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焐着,"睡吧。
我守着你,守着夜澜风,守着这客栈的炭盆。
等阿歌回来,等雪停了,咱们......"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咱们去银月湖再酿坛桂花酒,好不好?"
落子霖闭了眼。
华子月的掌心很暖,像团不会熄的火。
她听见他轻轻哼起江南的小调,声音裹在雪幕里,像片落在心尖上的羽毛。
窗外的雪还在下。
三楼的雕花窗后,苏逸尘望着楼下的灯影,指尖在窗纸上敲出极轻的节奏。
沉水香混着雪气飘进来,他望着自己袖中半块"鬼"字令牌,突然笑了——那抹笑在雪光里忽明忽暗,像团将熄未熄的火。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炸响,落子霖的眼泪砸在华子月手背,烫得他心口发疼。
她睫毛上的炉灰被泪水晕开,像只沾了墨的蝶,扑棱棱撞在他心尖。
"华大哥总说要做江湖浪子,"她抽噎着抹脸,"可你连帕子都要洗得带皂角香。"
华子月低头轻笑,指腹蹭掉她鼻尖的泪:"我哪是什么浪子?
三年前在破庙见你蹲在酒坛后,眼睛亮得像星子,我就知道——"他喉结滚动,"我这半条命,往后得拴在你这团火上。"
落子霖愣住,忽想起那年暴雨夜,她被追杀到山神庙,是华子月披着湿衣撞开门,剑鞘上还滴着血:"小杀手,躲酒坛里能躲一辈子?"如今他鬓角己染了霜,剑穗却还是她亲手编的红绳。
"子霖,"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若有一走投无路——"他声音发哑,"我替你挡刀,替你坠崖,替你喝毒酒。
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能站在太阳底下笑,我这条命......"他突然别过脸,雪光透过窗纸映得他眼眶泛红,"就当是提前埋在你脚边的炭,烧完了,能给你暖半程路。"
落子霖猛地扑进他怀里,狐裘蹭得他下巴发痒。
她听见他心跳如擂鼓,混着窗外雪落的声音,像极了那年银月湖的夜,他们蹲在桂树下分食胡饼,他说"等我老了,就跟着你烤饼酿酒"。
同一时刻,千里外的鬼面堂暗窟里,烛火被青纱帐滤得泛着幽绿。
诸葛逸尘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茶盏在指缝间碎成齑粉,瓷渣扎进掌心,血珠顺着腕子滴在羊皮卷上。
"牧云歌坠崖?"他声音像刮过冰棱的风,"夜澜风只剩半口气?"
鬼逸影单膝跪地,额角渗着冷汗:"属下设了三重陷阱,那姓牧的却......"
"却带着落子霖跑了?"诸葛逸尘突然笑了,指尖蘸着自己的血在案上画了道符,"好个落子霖,未出师时就能用酒灌倒竹逸风,如今倒成了滑不溜手的鱼。"他扯过案上的青铜鼎,鼎中飘出苦杏仁味的药气,"把这九日散分给所有死士。"
鬼逸影瞳孔骤缩:"楼主,这药......"
"九日散,九日亡。"诸葛逸尘拈起瓷瓶晃了晃,"我要他们每吃一粒,就多记着自己是怎么跪在我脚边讨活路的。"他俯身凑近鬼逸影,眼底泛着蛇信般的冷光,"三日后,我要落子霖的血渗进雪山的雪,要牧云歌的骨头喂了山鹰——若办不到......"他指腹划过鬼逸影脖颈,"你第一个喝光鼎里的药。"
暗窟外,北风卷着雪粒拍打石门。
鬼逸影接过药瓶时,手背上的鬼面刺青突然抽搐,像被什么活物啃噬着。
东辰国的承明殿里,龙涎香混着墨香飘了满殿。
东辰皓放下朱笔,望着案头堆成山的军报,指节抵着太阳穴揉了揉。
他刚批完北疆的粮草调令,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启禀陛下,东南方急报!"
小黄门捧着染了雪水的信匣跪到阶前。
东辰皓抬眼时,烛火正映在他腰间的玄玉上,那是当年落子霖替他挡刀时溅上的血,如今己凝成暗红的斑。
"呈上来。"他声音沉稳,指尖却在信匣打开的瞬间顿住——东南沿海的战报上,"海寇"二字被血墨圈了又圈,墨迹未干,还带着腥气。
殿外的雪越下越急,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东辰皓望着窗外翻涌的云,忽然想起三个月前落子霖来送情报时,曾说过句没头没尾的话:"东南的海,要起浪了。"
此刻他展开战报,第一行字便刺得他眉心发紧:"泉州港遇袭,守将战死,海船被毁三十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