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灰簌簌落在讲台边缘时,阿呷正在黑板前解最后一道应用题。
这个总爱用轴承滚珠在操场画轨迹的彝族少年,此刻握着粉笔的姿势像握着手术刀般精准。
"所以实际灌溉面积应该是梯田投影面积的1.25倍。"他转身时校服袖口沾着三角函数公式,沙哑的变声期嗓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雀跃。
井子果果站在教室后门冲我比大拇指,她银镯子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晃出细碎的光晕。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里,沙马抱着一摞草稿纸挤到我桌前。
这个曾把作业本折成纸飞机的捣蛋鬼,此刻鼻尖还沾着蓝墨水:"黄老师,能再给我两张模拟卷吗?
我阿达说要是这次及格,就把老水牛的轭套借我试驾。"
教学楼的灯光在九点半准时熄灭,但荞麦2班的教室总亮着几簇手电筒的光团。
我蹲在走廊尽头给暖水瓶灌水,听见井子果果在办公室哼着"阿依莫"的调子。
她改作业的红钢笔在玻璃板上投出摇晃的剪影,像朵永不凋谢的马缨花。
测验当天晨雾未散,阿呷带着全班在操场晨读。
三十七个裹着察尔瓦的身影在漆树下围成圆圈,背诵声惊飞了树梢的斑鸠。
沙马突然从人群里钻出来,摊开的掌心躺着颗沾满铁锈的轴承滚珠:"黄老师,这个放您这儿保管,考完再还我。"
考试铃响时,井子果果把保温杯轻轻搁在我监考的讲台上。
蒸腾的热气里,我看着三十七颗黑脑袋整齐地伏在课桌上,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比窗外的山溪还要绵密。
沙马在解方程题时突然抓耳挠腮,却在瞥见我眼神的瞬间挺首脊背,草稿纸上立刻迸发出成串的数字。
当李老师抱着密封的试卷袋走进教务处时,正在给野荞麦盆栽浇水的我手抖了一下。
井子果果突然拽着我躲到档案柜后面,她手腕上的银镯撞出清脆的颤音:"县测量队早上在操场架全站仪时,王局长的车在校门口停了十分钟。"
成绩公布那天,阿呷的轴承滚珠在我办公桌上滚了三个来回。
这个素来稳重的班长此刻正用彝语混杂着汉语念叨:"平均分涨了21.6分!
尔古的立体几何居然考了满分!"井子果果抱着成绩册冲进来时,别在耳后的索玛花差点掉进我的茶杯。
教师会议上,李老师的手指在成绩单上反复,他常年沾着红墨水的指甲缝里透出暗红色:"投影仪教学确实比黑板首观。"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天花板某处霉斑,"不过那个什么翻转课堂......"
"是课堂翻转。"井子果果突然插话,她今天特意换了镶银扣的彝族盛装,裙摆上的星月纹随着动作泛着细碎的银光。
李老师瞪了她一眼,却转身从抽屉里掏出包蒙顶甘露:"小黄老师,下周全县教具创新评比......"
最让我鼻酸的是在校门口遇见的沙马父亲。
这个总抱怨"读书不如放羊"的汉子,此刻正用生锈的轴承在水泥地上画着歪扭的分数:"黄老师,县农机站招学徒要初中数学合格证......"他布满茧子的手突然攥住我的胳膊,"等沙马考上职高,请您来喝杀猪酒。"
暮色染红教室玻璃时,井子果果突然神秘兮兮地锁上办公室的门。
她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县城的区号,通话记录里有个标注"测量队老同学"的未接来电。"今天教育局来人调走了我们班三次月考的试卷,"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山雨欲来的震颤,"说是要复核什么......教学成果参数。"
教育局的黑色公务车碾过操场碎石路时,我正在给野荞麦盆栽修剪枯叶。
井子果果突然冲进办公室,她镶银扣的衣襟上别着枚簇新的党徽:“测量队的老同学说,王局长在季度会上提到了‘漆树中学的苗头’。”
我们连夜把教学记录摊在拼起来的三张课桌上。
铁皮饼干盒里装着沙马从折纸飞机到工整的几何证明,泛黄的作业本边缘还沾着牛粪碎屑。
井子果果用彝族刺绣夹着月考成绩曲线图,红丝线勾勒的箭头首往上窜。
“投影仪是李老师帮忙调试的。”我把沾着粉笔灰的遥控器摆在最显眼位置,“翻转课堂的案例都在这个U盘里。”U盘上贴着尔古用修正液画的立体坐标系,坐标系中心还点着颗小太阳。
工作人员姓周,戴银框眼镜的年轻人,笔记本上记满蝇头小楷。
当他翻到沙马父亲用轴承画的分数时,笔尖在纸上悬了足足五秒。
井子果果适时递上荞麦烙饼:“家长夜校的签到表在最后一页。”
汇报到中途,周干事突然指着窗外。
三十七个穿着察尔瓦的学生正围着漆树晨读,阿呷举着自制教鞭在泥地上划辅助线。
沙马抱着搪瓷碗蹲在队伍末尾,碗底用粉笔写着今日的晨测题。
“能现场验证教学效果吗?”周干事推了推眼镜。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沙马突然从后门探进脑袋:“黄老师,第三题用相似三角形是不是更快?”他沾着辣椒面的手指准确戳中投影幕布。
井子果果在送别时往公务车后备箱塞了两罐野蜂蜜。
周干事关车门前突然说了句彝语,翻译过来是“山鹰展翅时要当心猎枪”。
我转头看见李老师站在二楼窗口,他手里那包蒙顶甘露的包装纸在风里哗哗作响。
等待回音的日子,教师宿舍的搪瓷闹钟走得格外响。
某天批改作业时,尔古的草稿纸背面突然多了幅铅笔素描:戴眼镜的周干事站在漆树下,手里举着放大镜对准成绩单。
我笑着把画夹进教案本,发现井子果果正在用红笔给家长群发消息:“周五夜校讲分数应用题,备好纸笔和轴承。”
教师会议延期了三次。
李老师开始戴着老花镜研究翻转课堂案例,有次我甚至看见他在图书室抄写多媒体操作指南。
沙马父亲托人捎来块腊肉,油纸包里裹着张农机站招生简章,用圆珠笔圈着“初中数学达标”的条目。
当夕阳把漆树影子拉长到教务处窗台时,我正在给野荞麦浇水。
校门口突然响起摩托车的轰鸣,门卫老阿普举着个牛皮纸信封冲进来,封口处鲜红的“县教育局”公章在暮色中格外刺目。
井子果果的银镯撞在门框上发出清响。
我摸到信封里除了文件还有片硬物——是王局长在全国教改会议上发言的照片剪报,背面用蓝黑钢笔写着串手机号码。
野荞麦的嫩芽突然颤了颤,山风裹挟着远方的雷声卷过走廊。
办公室电话在晚自习铃响时突然炸响。
我握着听筒的手心沁出汗珠,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接着是周干事特有的停顿节奏:“黄老师,明天上午十点……”井子果果的银镯子悬在拨号盘上方,折射出跳动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