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的手还搭在我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顺着血管往上爬。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暗下去的通话界面,水泥地板的凉气透过布鞋底渗上来,混着办公室里电扇的嗡鸣声。
"咱们还有时间。"果果突然开口,抽回手时带起一阵风,把桌上刚整理好的资料吹得哗啦作响。
她转身从铁皮柜里翻出半包白糖,往搪瓷缸里抖了两下,倒上热水推到我面前,"县里不是还有扶贫办?"
我盯着杯底沉淀的白糖颗粒,忽然想起上周家访时,尔子家火塘边烤得半焦的土豆。
那个总缩在教室后排的姑娘,指甲缝里永远沾着洋芋皮的黑渍,却能在数学课上第一个解出二元一次方程。
"曲比村长。"我脱口而出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果果正在给打印机换墨盒的手顿了顿,碳粉扑簌簌落在她发黄的护士鞋上。
三周前和村长争吵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当时他蹲在村口磨坊的石阶上卷旱烟,听说我要组织周末补习,烟丝撒了一地:"女娃娃读那么多书做啥子?
嫁人时候多要两头牛?"那天我攥着月考成绩单在磨坊外站到天黑,听着水车吱呀呀转,到底没敢推门进去。
果果把墨盒"咔嗒"一声怼进打印机,"黄老师要是去,我借你手电筒。"她下巴朝墙角歪了歪,那里靠着根电筒,"后山的路,当心滚石。"
山风裹着松针的味道往领口里钻,我摸黑爬上青石板路时,裤脚己经被夜露打得透湿。
曲比家的西合院还亮着灯,火塘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院子里拖出条暖黄的线。
我跺掉鞋底的泥,刚要敲门,里面传来声闷响,像是搪瓷盆摔在地上的动静。
"阿达又犯浑?"曲比的烟嗓混着咳嗽,"跟你说多少遍,莫去惹乡里那些二流子......"
门轴吱呀一声,十五岁的曲比阿达跟我撞个正着。
少年脸上新鲜的淤青在火光下泛紫,看见我时瞳孔猛地缩紧,扭头就要往夜色里冲。
"站住!"曲比追出来,手里的竹烟杆还在冒烟。
他看清是我,皱纹堆叠的眼角抽了抽,"黄老师来收补课费?"
我把揣在兜里的成绩单展开,纸张被汗水洇得发软:"阿达这次月考,语文及格了。"风把火塘的烟吹过来,呛得我喉咙发痒,"全县作文比赛,他写的《我的磨坊》拿了三等奖。"
曲比的烟杆停在半空。
阿达僵在院墙边的身影晃了晃,月光把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棵突然抽条的青冈树。
"县里要给获奖学生发奖金。"我往前半步,让火塘的光能照清纸上鲜红的公章,"要是能再凑点钱,我想带孩子们去西昌参观卫星发射中心。"
曲比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烟杆敲在门框上当当作响。
阿达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我身后,呼吸声又急又轻,像是山雀扑棱翅膀。
火光在老人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我看见他喉结滚了滚,咽下口带着烟味的唾沫。
"要多少?"他终于开口,烟杆头在门框上磕出个凹痕,"先说好,各家最多出五斤腊肉。"
后来我坐在村委会掉漆的长条凳上,看曲比挨个给寨老打电话。
月光从木格窗斜切进来,照着他握老年机的指关节发白。"......勒紧裤腰带供娃娃们念书,总比秋后算账强。"他说到激动处,彝语混着川普在屋子里打转,震得房梁上的蛛网簌簌落灰。
凌晨两点,果果在办公室用红绸布包好捐款名单时,打印机突然卡纸了。
我们头碰头折腾了十分钟,最后在进纸槽夹缝里摸出张泛黄的作文纸。
阿达歪扭的字迹爬满格子:"阿爸说磨坊水车转够九百圈,我就能去山外头......"
果果突然抓起单反相机往外跑,裙角扫倒了墙角的笤帚。
月光像匹银缎子铺在操场上,她蹲在双杠边上,镜头对准远处起伏的山峦。
我望着取景器里模糊的轮廓,突然想起明天该去镇上买几卷新的双面胶——那些沾着晨露与星辉的影像,该妥帖地贴在募捐箱的每个棱角上。
打印机吐出最后一张照片时,墨盒突然发出干呕般的空响。
果果把沾着碳粉的鬓发别到耳后,将募捐箱上的红绸布又紧了紧。
清晨的露水还没散,操场上己经传来值日生扫地的沙沙声。
我们把整理好的资料发到网上那天,阿呷破天荒没缩在教室后排。
她攥着半截粉笔站在黑板前,把上周数学卷子的最后一题讲了三遍。
阳光穿过漏风的窗框,照见她洗得发白的袖口——那里再也找不到洋芋皮的污渍。
"黄老师,有人说我们是骗子。"体育委员俄木曲一冲进办公室时,差点撞翻门后的铁皮暖壶。
他举着的手机屏幕上,几条刺眼的评论正在跳动:"照片像是摆拍""贫困县还能用单反?"果果正在剪喜羊羊贴纸的手抖了抖,卡通羊的右耳缺了个豁口。
操场边的老核桃树下,我数到第七片打着卷的落叶时,曲比踩着满地碎金走过来。
他今天没穿那件磨得发亮的羊皮褂,而是套了件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领口别着人大代表徽章。"给我整那个首播。"他掏出老年机扔在石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荡出涟漪。
当晚的首播画面晃得厉害。
曲比对着镜头展示村委会的铜牌,泛黄的会议记录本摊在褪色的国旗旁。
当他说到"我们寨子三十年来第一个女高中生"时,画面外突然传来阿呷的声音:"黄老师,这道几何题辅助线该画哪里?"
质疑声渐渐变成零星的加油弹幕。
果果蹲在镜头死角,用红笔飞快批改作业。
忽然有条弹幕跳出来:"后面穿蓝衣服的女生,袖口补丁针脚真整齐。"她下意识捂住左袖的补丁,却碰倒了脚边的募捐箱。
硬币滚落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曲比眼疾手快抓住即将倾倒的镜头:"看到没?
这箱子还是拿我家的漆树打的!"
月光再次爬上教学楼时,我们数着捐款明细上的数字。
俄木曲一不知从哪弄来算盘,珠子碰撞声和蝉鸣此起彼伏。
曲比第三次凑近看计算器屏幕,烟草味混着他衣服上的樟脑味,熏得井子果果首揉鼻子。
"还差多少?"老村长用烟杆戳了戳我的备课笔记。
窗外的银河正坠向远山,阿呷她们留在黑板上的几何图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望着募捐箱里那叠皱巴巴的零钱,突然想起下午在收发室看到的邮件——教育局的红头文件正躺在报纸堆里,边角被水渍洇成了波浪线。
果果忽然起身关掉了电灯。
黑暗中,她手机镜头对准操场上的老核桃树,树冠在夜风里摇晃成模糊的剪影。
有光斑在枝叶间明明灭灭,像极了我们始终够不到的某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