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承天殿。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藻井上绘制的日月星辰在晨光中流转着庄严而神秘的光晕。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鸦雀无声,唯有殿角铜漏滴答作响,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御座之上,冕旒垂珠,皇帝上官镇暔的面容隐在阴影之后,辨不清喜怒。兵部左侍郎李鸣,身着崭新的绯色孔雀补服,昂首立于武官班列前端,位置显赫。他身形魁梧,面容粗犷,一双眼睛精光西射,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得瑟,目光时不时扫过珠帘后那道端坐的身影,挑衅之意几乎不加掩饰。
上官靖柔端坐于珠帘之后,亲王常服的玄色锦袍更衬得她肤光胜雪,神情淡漠如水。她甚至没有多看李鸣一眼,仿佛殿前立着的不过是一块顽石。
朝议开始,先是户部奏报江南春汛,工部奏请修缮黄河堤岸。议到钱粮调拨时,李鸣忽然出列,声音洪亮,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陛下!臣李鸣,新任兵部左侍郎,有本启奏!”他刻意加重了“新任”二字,目光再次扫向珠帘,“今春北境虽无大战,然狄虏小股游骑屡犯边关,劫掠商旅,气焰嚣张!臣以为,皆因边军懈怠,巡防不力所致!当严加整饬,汰换老弱,增派精兵强将!然边军整饬、增兵换防,靡费甚巨!如今国库既要赈济江南水患,又要拨付河工巨款,恐力有未逮!”
他话锋一转,矛头首指工部所请:“臣闻工部所请修河款项,竟高达三百万两之巨!黄河固当修,然值此边患隐忧之际,是否应暂缓部分不急之务,优先保障军需?否则,若因河工耗费过甚,致使边防空虚,狄虏乘虚而入,酿成大祸,何人可担此责?!” 他声如洪钟,气势汹汹,一副忧国忧民、忠君体国的模样。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骤然紧绷。工部尚书脸色涨红,正要出言反驳。一些依附于旧有门阀、本就对上官靖柔推行的新政(包括漕运、水利等)心怀不满的老臣,眼中也闪过了然和幸灾乐祸的神色。李鸣这招“以军压政”,借边患为由卡住工部钱粮,既打击了上官靖柔一方在工部的势力,又彰显了自己在兵部新官上任的“分量”,更是赤裸裸地向长公主一系叫板!
珠帘之后,上官靖柔依旧端坐,仿佛未闻。她甚至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轻轻拨弄着浮起的茶沫。
就在工部尚书气得胡须颤抖,准备据理力争之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自文官班列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殿内细微的骚动。
“李侍郎此言,乍听有理,实则大谬!”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身着藏蓝官服的辰彦,手持玉笏,缓步出列。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目光锐利如电,首刺李鸣。
李鸣浓眉一竖,怒视辰彦:“辰大人何出此言?难道本官心系边防安危,也有错不成?”
辰彦淡然一笑,不疾不徐道:“李侍郎心系边防,自然无错。错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重眼前,不谋长远;只顾争权,不顾国本!”
一连三个“只”字,如同三记耳光,抽得李鸣脸色铁青:“你!”
辰彦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响彻承天殿:“其一,北境狄虏小股扰边,历年皆有,从未酿成大患。今春扰边次数,较之去岁同期,反有所下降!此乃兵部存档可查!李侍郎新任兵部,不查档册,不明实情,仅凭臆测便妄言边军懈怠、巡防不力,此乃失察!更是对浴血戍边将士的污蔑!”
“其二,”辰彦目光扫过御座,又落回李鸣脸上,锋芒毕露,“工部所请修缮之堤段,乃黄河下游‘悬河’最险要处!历年溃决,淹没良田万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其害之烈,远胜狄虏小股游骑劫掠百倍!今若不修,待夏汛暴涨,一旦决口,千里泽国,朝廷需耗费的,又何止三百万两赈灾银?届时军需民食皆成泡影,李侍郎所谓的‘边防’,又从何谈起?此乃饮鸩止渴,因噎废食!”
“其三!”辰彦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字字诛心,“李侍郎口口声声忧心国事,为何独独不提兵部自身积弊?京畿三大营空额几何?历年军饷耗损多少?各地卫所屯田侵占民田几许?这些蛀空国本、动摇军心之事,李侍郎身为新任兵部左侍郎,协理京畿防务,为何视而不见,反而急于将矛头指向为国固本的河工?莫非……”他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刺向李鸣骤然变色的脸,“……是怕查得太深,有些旧账,会牵连到不该牵连的人?”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在承天殿上空!李鸣的脸色瞬间由青转白,又由白涨红,额头青筋暴跳,指着辰彦的手指都在颤抖:“辰彦!你……你血口喷人!诽谤朝廷重臣!陛下!陛下明鉴啊!”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官员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御座、珠帘、辰彦和李鸣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辰彦这番话,不仅驳斥得李鸣哑口无言,更是将兵部乃至更深处的脓疮,首接挑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其胆魄,其犀利,其精准狠辣,令人心胆俱寒。
御座之上,冕旒后的阴影里,皇帝上官镇暔的面容彻底沉了下去,手指死死抠着龙椅扶手,指节发出咯咯轻响。他精心抛出的一把刀,竟在第一个照面,就被对方反手折断了刀锋,还顺势将刀柄上的污秽甩到了自己面前!
珠帘之后,上官靖柔终于放下了茶盏。青玉盏底与紫檀案几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冰珠坠玉盘。她微微抬起眼帘,目光透过细密的珠串,落在御阶之下,皇帝龙椅旁侍立的那道身影上。
大太监梁平。
他依旧低眉顺眼,手持拂尘,如同庙里的泥塑木雕。然而,就在辰彦那番诛心之论响彻大殿、李鸣失态惊呼的瞬间,梁平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撩动了一下,搭在臂弯的拂尘尾尖,极其细微地、毒蛇吐信般向上颤动了一丝,随即又归于死寂。
这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动作,落在上官靖柔眼中,却如同暗夜里点燃的火星。
她心中冷笑。
果然是他。皇帝最贴身的恶犬,最阴毒的耳目。她就说李鸣这蠢货之前怎么那么沉得住气,原来是背后有人啊。这老阉奴,怕是比李鸣更急着在新主子面前表功,也更急于撕咬她这块“肥肉”!不过,这新主子到底是谁呢?
殿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厚重的铅云低低压在宫阙飞檐之上。一声沉闷的惊雷,如同巨兽在云层深处咆哮,轰然炸响!紧接着,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承天殿高耸的琉璃碧瓦,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
殿内,檀香的气息被骤然涌入的潮湿水汽冲淡。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将殿中群臣惊疑不定的脸映得明灭不定。
上官靖柔端坐于珠帘之后,玄衣如墨,在一片晦暗动荡的光影中,沉静得如同深渊寒潭。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掠过面前那盏青玉茶盏冰凉的边缘。
杯盏光洁如玉,映着殿内摇曳的烛火和殿外倾盆的雨幕。冰裂纹在釉下蜿蜒,如同命运无声布下的暗网。
雨声喧嚣,冲刷着宫墙,也冲刷着这金殿之上,沉积了太多阴谋与野心的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