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青石甬道上,克里斯的战靴碾碎了几朵从砖缝钻出的野蔷薇。他指尖抚过巨剑上那道云纹——三十年前,这柄剑还只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玄铁。
记忆如潮水漫涌。二十岁的克里斯背着行囊站在丘陵之上,凛冽的山风掀起他的粗麻斗篷,脚下是绵延千里的莱特宁丘陵。而他,身后则是刚刚告别的锻造坊。三个月前,他在那里用一壶烈酒换来了人生第一把剑。
“小子,要记住,剑是活的。”老铁匠醉醺醺地拍打着烧红的铁胚,“要听懂它的心跳,要学会它的语言,你才能变得更强。”
年轻的克里斯在游历中渐渐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意。
在布克斯帝国的森林,他跪坐在千年古树下三个月,终于学会如何让剑锋与大地共鸣。当第一道土黄色魔法纹路在剑身上亮起时,飘落的树叶竟在半空凝成剑的形状。
穿过戴泽特帝国广阔的沙漠时,他在沙暴中救下一个商队。驼铃声中,来自斯沃德帝国的刀客教他如何用武器掀起沙墙,那个刀客临别前大笑:“你的剑,还缺一滴血。”
这句话在斯沃德帝国应验了。帝国的演武场上,克里斯手持训练用的木剑,却让十二名教官的钢剑同时脱手。飞旋的剑刃插入花岗岩看台,组成一个完美的圆形。
“实力高超……应该属于剑圣级别……”
斯沃德王宫的晨曦透过彩绘玻璃,在鎏金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剑影。克里斯单膝跪在绣有雄狮纹样的地毯上,巨剑在鞘中微微嗡鸣。
“陛下厚赐,学生永志不忘。”克里斯低头时,一缕黑发垂落在银制肩甲上,“但故土尚有父老倚闾而望……”
“留下吧。”国王从翡翠匣中取出一枚勋章,“与魔物大战刚刚结束,帝国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下个月剑圣加冕后,你就是……”
“请恕学生不能从命。”克里斯抬头时,灰绿眼眸映着窗外翱翔的雪鹰,“我修习剑术的意义不在斩断多少敌刃……而在于守护故土与家乡。”
老国王沉默良久。当他再度开口时,声音竟带着几分沙哑。他挥了挥手,轻轻说道:“我会永远记得这个清晨。去吧,趁我还没改变主意。”
青铜宫门在克里斯身后闭合的刹那,军务大臣的佩刀己哐当出鞘:“陛下!这人十分厉害,若是放他回去……”
“够了。”国王疲倦地揉着眉心,“他不过是个思乡的年轻人……”
但此后三日,议政厅的烛火夜夜通明。第五次军事会议后,当大臣们不断轮流觐见以后,老国王终于将鎏金酒杯砸在地图上:
“罢了……让付伊水去送送他。”酒液在莱特宁帝国疆域上洇开一片猩红,“记得……别……太痛苦。”
暮色笼罩边境峡谷时,付伊水的铁靴踏碎了界碑旁的枯枝。
“终于赶上了。”她甩了甩马尾辫上的露水,腰间秋水剑在鞘中嗡鸣。这位斯沃德帝国的剑圣眯起眼睛——前方灯火通明的哨站里,隐约传来士兵的哄笑声。
哨塔上的火把突然剧烈摇晃。
“什么人!”
城防官搂着克里斯的肩膀走出营帐,酒气熏天的脸上还挂着笑意:“看看,大半夜还有客人……”
月光下,付伊水缓缓拔出长剑:“斯沃德帝国剑圣,来取叛徒首级。”
城防官的笑脸瞬间扭曲,他猛地摔碎酒碗:“狂妄!弓箭手!给我——”
“住手!”克里斯一把按住友人肩膀,瞳孔剧烈收缩,“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但为时己晚,百人队的长矛如林推进,最前排的盾牌上还画着戏谑的涂鸦。付伊水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如同一个嗜血的魔鬼,只身冲入阵中,片刻间便斩杀一人。
“这才有意思。”付伊水舔着溅到唇边的血珠,靴底碾碎某个垂死士兵的手指,“克里斯,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城防官在地,酒醒了大半。他颤抖着回头,看见挚友缓缓解下背后的巨剑。暗红色的剑身在月光下泛起诡异的光泽,那是饮过无数强者鲜血的证明。
“带伤员退后。”克里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是剑圣级别的较量,你们无需送命……”
“可惜,太迟了……”
付伊水冷笑一声,纤细的手指轻轻搭上剑柄。那一瞬间,整片天地仿佛都为之凝固——夜风停滞,虫鸣断绝,连月光都黯淡了几分。
“破月一闪。”
她的剑刃出鞘的刹那,时间仿佛被切割成了两段。
城防官最后看到的,是自己的无头身躯还保持着举杯的姿势。他的头颅飞旋着升上半空,视野里是如烟花般绽放的血肉之雨——整整一支百人队,在这一剑之下化作漫天血雾。铁甲像纸片般撕裂,长矛如麦秆般折断,坚固的盾牌上浮现出细密的裂纹,随后连同持盾的手臂一齐粉碎。
克里斯将巨剑深深插入岩层,剑身迸发出刺目的土黄色光芒。前方爆开的血雾竟成了天然的缓冲,狂暴的剑气在穿透无数人体后威力稍减,最终狠狠撞在他的剑刃上。
“铛——!!!”
震耳欲聋的爆响中,克里斯的双臂铠甲尽碎。他双膝陷入地面半尺,嘴角渗出鲜血,却奇迹般地屹立不倒。
“我……我居然挡住了破月一闪?”他不可置信地望着颤抖的双手,随即瞳孔骤缩——
付伊水的身影不知何时己出现在他面前三尺,染血的剑尖自下而上一刀斩过。
“破月一闪……第二段!”
轻描淡写的话语刚落,克里斯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他看见自己的下半身还站在原地,看见喷涌的鲜血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看见付伊水剑锋上滴落的血珠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泽。
“咳……”克里斯试图说些什么,却只呕出大股鲜血。视野开始模糊,耳边传来剑圣失望的叹息:
“破月一闪共有三段。”付伊水甩去剑上血珠,转身踏过满地残肢,“你连让我用全招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你也是第一个让我用出第二段的人类……”
她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只余满地狼藉。断裂的兵器插在血肉模糊的地面上,像一座座微型墓碑。有半张年轻士兵的脸还算完整,凝固的表情还停留在嘲笑来客的那一刻。夜风拂过,带起细碎的血沫,宛如一场猩红的雪。
“可恶……我不甘心……”克里斯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断裂的脊椎发出令人心悸的摩擦声,鲜血在他身下汇成暗红的湖泊,他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意识。
“不甘心么?”突然,有一个深沉而诱惑的声音响起,那声音像是从骨髓深处传来,“你的执念……很有趣。”
克里斯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试图转动脖颈,却只看到自己散落的内脏。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在血泊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倒影——一个白色的身影……
“哈……己经出现幻觉了……”克里斯自嘲道。
“我可以给你个机会……我也很讨厌那个女人。”声音突然贴近耳畔,带着硫磺的气息,“我可以帮你复活,让你拥有更强大的力量……而你,需要帮我让破月一闪失传……这个结局如何?”
克里斯残存的手突然握紧。他想起了城防官飞起的头颅,想起了士兵们炸裂的躯体,想起了付伊水离去的背影……
“我……答应……”鲜血涌出喉咙,他却露出狰狞的笑容,“给我……力量……”
诡异的笑声在黄昏中回荡,月光突然有了温度,像母亲的羊水般包裹住他破碎的身躯。克里斯最后的意识里,看到天边的圆月变成了血红色……
黎明时分,克里斯在血泊中睁眼。
他茫然地抚摸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腹部,新生的肌肉在指尖下微微跳动。不远处,巨剑斜插在土里,剑身上缠绕着陌生的暗紫色纹路,只有满地的尸体告诉他,记忆里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
“弟兄们……”
克里斯踉跄着走向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他跪在血泥中,小心翼翼地将残肢归拢。巨剑插入地面,掘出深深的墓穴。当最后一捧土掩上无名冢时,克里斯己经泪流满面。
晨露从无名冢旁的野草上滚落,克里斯凝视着自己新生的手掌——那里本该布满剑茧,如今却光滑得像个婴孩。他忽然攥紧拳头,指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一百零七个……”
这个数字在他舌尖翻滚。昨夜还在把酒言欢的面孔,此刻都化作了坟冢下的碎肢。远处界碑上,斯沃德的雄狮与莱特宁的雷鸟在晨光中对峙,石刻的图腾也被鲜血染红。
“如果没有这些徽记……”
克里斯突然拔出巨剑。暗紫色的纹路在剑身上游动,随着他的挥砍,界碑轰然断裂。碎石崩飞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生根——要终结战争,必先毁灭所有划分疆域的界线。
那个与恶魔的约定,克里斯早己抛诸脑后。杀死付伊水?那不过是私人恩怨。他的目光穿透了个人复仇的狭隘,凝视着一个更宏大、更纯粹的目标——彻底抹去这片大陆上所有的国境线。
多么讽刺啊。
为了珍视每一条生命,他学会了批量收割生命;为了永恒的和平,他成为了战争的化身。这种悖论式的转变,在他心中却逻辑自洽得可怕——若短暂的流血能终结永世的战乱,那么这些牺牲不过是阵痛。就像外科医生挥刀切除腐肉,疼痛是为了更长久的健康。
所以,他化身为一名雇佣兵……
他攻城略地,却在占领后第一时间拆除界碑;他击溃军队,却给俘虏发放路费;他焚烧国旗,却在废墟上播种谷物。人们恐惧他,却又困惑于他眼中那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光芒——那不是一个暴君的眼神,而是一个殉道者的神情。
“国别即是原罪。”克里斯抚摸着剑刃,那里沾着昨日守将的血,“只要还存在我们和他们的分别,战争就永远不会结束。
克里斯微笑着举起染血的旗帜,看着它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始终相信,在这条血路的尽头,会有一个没有边界的新世界——在那里,再不会有少年像他当年那样,因为跨过一条虚构的线而惨遭腰斩。
如今,克里斯站在王宫残破的台阶上,白发在硝烟中狂舞。他望着城外如潮水般涌来的复国军,嘴角浮现出一丝近乎悲悯的冷笑。这些高举正义旗帜的战士,不过是他理想之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他手指抚过巨剑上那道与付伊水对决时留下的裂痕。这把剑见证了他从理想主义者变成铁血统治者的全过程。如今,它又将见证一个时代的终结——或是新生。
死亡?早在二十几年前边境那场屠杀时,他就己经死过一次。如今这副被恶魔重塑的身躯,唯一畏惧的,是等不到理想实现的那一天。
城门处,野狐与珥冰的部队如洪流般汇合,两人并驾齐驱,终于在王宫门口看到了这位传闻中的暴君。
“那就是……克里斯?”野狐勒住战马,难以置信地望着宫门前的孤影。他想象中的暴君应该身着华服,可眼前这个老人只穿着陈旧的皮甲,形单影只,就像个普通的退伍老兵。
珥冰的寒冰长枪泛起冷光:“小心,他十分厉害,他的剑气甚至能撕裂大地。”
野狐点点头,也拔出了腰间的砍刀……
两匹战马并辔前行,在满地碎石间踏出清脆的声响。克里斯缓缓抬头,那双眼睛让野狐瞬间窒息——那不是败军之将的眼神,而是殉道者面对火刑柱时的目光。
“为了绝对的和平……”克里斯举起巨剑,暗红色的纹路在剑身上游走,“就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我的伟业吧……”
刹那间,狂风骤起,吹散了王城上空的硝烟。三人的影子在晨光下交错,未来的轮廓在这一刻变得扑朔迷离——是旧时代的终结,还是新时代的序章?一切都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