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泊湖的冰层在西月末开始泛出幽蓝,像块被岁月磨透的老玉,湖心岛的枯树影在冰面投下蛛网般的裂痕。顾沉舟带队巡逻时总会刻意避开湖西岸,那里的冰面薄得能看见游鱼摆尾,却不想在第七次遇见叶明城时,恰好撞见他正半跪在冰面上,给林晚晴系羊绒围巾。
“风从西北坡过来,会卷着冰碴子往领口钻。” 叶明城的指尖划过她锁骨,动作熟稔得像重复过千百次,羊绒围巾的流苏垂落在林晚晴胸前的相机上,遮住了镜头盖上周沉舟用红漆点的 “晴” 字标记 —— 那是他趁她修胶片时偷偷画的,像朵开在金属上的格桑花。
顾沉舟的钢钉军靴在冰面上顿住。他看见叶明城手腕上的钻石腕表在阳光下闪烁,与林晚晴腕间那根用牦牛毛编的红绳形成刺眼对比。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慌忙扯了扯围巾,却露出更下方的银质项链 —— 链子上坠着的琉璃鱼,正是她大学美术课的结课作业。
“连长,前方五百米冰裂带。” 通讯员的提醒打断了凝滞的空气。顾沉舟收回目光,却在低头检查步枪时,看见瞄准镜里倒映着叶明城替林晚晴捋顺发丝的画面,指尖相触的瞬间,像有火星溅落在万年冰层上。
巡逻队在黄昏时分返回时,镜泊湖己被暮色染成靛青。林晚晴蹲在湖边清洗镜头,听见身后传来越野车的轰鸣 —— 叶明城不知从哪儿弄来件白色羽绒服,正对着湖面调试无人机,螺旋桨的声响惊飞了栖息在冰裂处的赤麻鸭。
“小晴,看镜头!” 叶明城的声音混着冷风飘来,无人机的探照灯突然照亮冰面,在湖心投下银盘般的光圈。林晚晴抬头,看见琉璃鱼项链在强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斑,像极了那年她在陶艺教室第一次烧制成功时,他眼中倒映的欢喜。
“还记得吗?” 叶明城关掉无人机,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你说这条鱼要游到北冰洋去,我说不如镶成项链,这样你就能带着它去任何地方。” 他忽然靠近,雪松香水味盖过了湖面特有的冰腥气,“现在它跟着你到了边境,是不是该回家了?”
冰面在这时发出细微的 “咔嚓” 声。林晚晴后退半步,鞋跟碾过一块凸起的冰棱,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规律的脚步声 —— 是顾沉舟的巡逻靴,钢钉与冰面的撞击声,像在丈量光阴的刻度。她转身望去,看见那道迷彩身影正沿着湖岸线移动,腰间的战术灯在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根永不弯曲的界桩。
“他在看我们。” 叶明城忽然轻笑,伸手揽住她的腰,“小晴,你看他的样子,像不像守着财宝的北极熊?” 他的指尖划过她后颈,那里还留着顾沉舟替她贴暖宝宝时的温度,“其实我查过,边防军人的心理障碍发病率是普通军人的三倍,他们连正常的情感表达都不会 ——”
“别说了。” 林晚晴挣脱他的手,琉璃鱼项链在胸前晃出细碎的光,“他只是在执行任务。”
月夜来得猝不及防。当银盘似的月亮攀上雪山,镜泊湖的冰层开始发出低吟,那是温度变化引起的冰裂声,像大地在舒展筋骨。林晚晴抱着相机走向湖心,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犬吠 —— 是冷锋,正跟着顾沉舟的脚印跑来,尾巴在雪地上扫出焦急的弧线。
“离湖心远点!” 顾沉舟的声音带着风雪的沙砾感,他忽然加速,钢钉军靴在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撕裂了绸缎般的月光。林晚晴怔住,看见他胸前的编号牌在奔跑中晃动,“G-5092” 的 “2” 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叶明城刚才无人机的探照灯形成奇妙的呼应。
就在这时,湖心传来 “咔嚓” 脆响。叶明城的无人机恰好掠过冰面,探照灯照亮了正在扩大的冰裂 —— 林晚晴所站的位置,冰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薄,湖水下的游鱼影影绰绰,像在叩击天堂的门。
“别动!” 顾沉舟突然扑来,在冰面彻底裂开前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带着体温,却比平时灼人,战术腰带的金属扣硌着她的手背,而身后的叶明城正举着手机录像,镜头的红点在夜色中格外刺眼。
冰冷水花溅起的瞬间,顾沉舟己将她拖到冰面较厚处。他的迷彩裤腿浸着湖水,膝盖处的布料迅速结冰,却仍半跪着检查她的鞋底:“有没有划伤?” 他的睫毛上凝着水珠,在月光下比冰晶更亮,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粘在上面。
“我没事。” 林晚晴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叶明城刚才录像时的笑容,“你呢?裤子都湿了 ——”
“习惯了。” 顾沉舟站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他解下防风外套披在她肩上,自己只穿件磨旧的迷彩 T 恤,左臂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那是去年雪崩时为救新兵被冰棱划的。远处传来叶明城的脚步声,他正举着手机走近,屏幕上是刚才拍摄的救援视频。
“小晴,你看,” 叶明城的手指划过屏幕,“这就是我担心的 —— 在这里,连谈情说爱都像在玩命。” 他忽然转向顾沉舟,“顾连长,我打算在湖西岸建观景台,游客可以在这里体验破冰捕鱼,你觉得 ——”
“这里禁止开发。” 顾沉舟的声音像冰湖下的暗流,“而且,刚才的冰裂是三级预警,叶先生最好别靠近湖心。” 他弯腰捡起林晚晴掉落的镜头盖,指尖抚过上面的 “晴” 字,忽然发现叶明城的无人机正在拍摄他们,镜头的红点正对着他掌心的老茧。
夜风在这时掀起浪潮。林晚晴看着叶明城转身走向越野车,羽绒服下摆扫过冰面上的犬爪印,忽然想起大学时他总在她写生晚归时,捧着热奶茶在画室门口等,那时的琉璃鱼还放在陶艺教室的展示柜里,尚未变成颈间的项链。
“他很爱你。” 顾沉舟的声音忽然响起,惊飞了栖息在冰裂处的雪雀。他望着叶明城车内透出的暖光,喉结滚动,“从江城到这里,1876 公里,全是冰雪路。”
林晚晴怔住。她从未想过顾沉舟会关注这些细节,更未想过他会记得从地图上量出的距离。“那你呢?” 她忽然转身,琉璃鱼项链在月光下晃出银弧,“你在这里守了七年,又是为了什么?”
顾沉舟的睫毛剧烈颤动。他想起陈默牺牲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替我看看,镜泊湖的冰什么时候化。” 此刻,冰层下的游鱼正在月光里摆尾,像极了那年陶艺教室里,林晚晴捏的琉璃鱼第一次入水时的模样。
“为了让该回家的人,能安心回家。” 他转身走向巡逻道,钢钉军靴在冰面上划出长长的痕迹,“而有些人,注定要留在风雪里。”
冰湖在夜色中继续低吟。林晚晴望着他逐渐缩小的背影,忽然发现叶明城的无人机正在拍摄顾沉舟的脚印,那些深深浅浅的印记,在月光下像串未写完的诗行。琉璃鱼项链贴着她的胸口,凉得像块浸过雪水的玉,而顾沉舟留下的防风外套,还带着他特有的雪松香,混着淡淡的硝烟味,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远处传来边防站的熄灯号,惊起一滩寒鸦。叶明城的越野车发动了,车灯照亮冰面上的犬爪印,冷锋正蹲在顾沉舟刚才站立的位置,对着月亮发出低沉的吠叫。林晚晴忽然明白,有些暗涌藏在冰湖之下,有些心事埋在界碑之间,而她颈间的琉璃鱼,终究游不过这片寒冷的海,就像顾沉舟眼中的星芒,永远映照着雪山的晨昏。
雪,又开始下了。细雪落在琉璃鱼的鳞片上,落在顾沉舟的脚印里,也落在林晚晴的镜头上,将这个月夜,酿成了一帧带着裂痕的胶片,每一划冰面的声响,都是时光在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