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朝堂》
一、青鸾叩阍
暮春的紫禁城笼着一层薄纱似的雾,沈月璃指尖捏着那封早己攥皱的奏疏,站在乾清门外第三根朱红廊柱旁。袖口的茉莉香混着石砖缝里新冒的青苔味,呛得她眼眶发酸——这是她沉冤得雪的第三日,也是她第一次以"沈氏女"而非"罪臣之女"的身份踏入这重檐庑殿顶下的权力场域。
"月璃,莫要手抖。"身侧的婉清按住她发颤的手腕,腕间银镯撞在她的翡翠镯子上,清响惊飞了檐角一只麻雀,"昨日张统领说陛下念你在昭狱时宁死不攀扯旁人,才肯松口允了面圣。"
远处传来金吾卫甲胄相撞的声响,沈月璃抬眼望去,便见那个总板着脸的黑衣侍卫正穿过月华门。十日前在昭狱,正是这名叫张恪的侍卫偷偷给她塞了块掺着桂花香的茯苓糕——那时她以为自己熬不过这个冬天,咬着那块带着体温的糕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读《孙子兵法》时,总说"兵者诡道,唯信不欺"。
"张大人留步。"她踏出半步,广袖拂过廊柱上未褪的残雪,"前日托您转交的折子......"
张恪猛地转身,腰间绣春刀鞘磕在石阶上,发出清冽的响。他面罩下的眼尾微微发紧,余光扫过她鬓边那支素银簪——那是她入狱时唯一没被收走的物件,原是母亲留给她的及笄礼。"沈姑娘可知,外臣妻女私叩天听,按律当杖二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在触及她眼底青黑时软了半分,"陛下今早翻了《西域舆图》,辰时三刻在御书房见你们。"
婉清低呼一声,攥住沈月璃的手骤然收紧。远处钟鼓楼传来晨钟,沉沉八响震得人胸腔发颤,沈月璃望着张恪转身时衣摆扬起的雪粒,忽然想起父亲被问斩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她躲在刑场边的槐树后,看见父亲颈间的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咳在她帕子上的红梅。
二、金殿论兵
御书房的铜鹤香炉正吐着青烟,沈月璃跪在鎏金地砖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殿外风声,在空旷的室内荡出回音。龙书案后传来茶盏轻磕的脆响,她抬眼望去,便见皇帝指尖着那封她亲手写的奏疏,朱砂批注在宣纸上洇出浅红的晕,像极了昭狱墙上未干的血迹。
"沈氏女,你说西域叛军善用'风骑奔袭'之术?"皇帝的声音带着晨露未散的清冽,却在扫过她袖口补丁时顿了顿——那是她在昭狱时自己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狱中女犯们的整齐些,"可朕记得,你父亲当年在玉门关,最厌的便是空谈兵略。"
殿外忽然刮起一阵狂风,卷着残雪扑在窗纸上。沈月璃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卷羊皮地图,边角处还留着他掌心的茧痕。"陛下容禀,"她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地砖,却觉浑身发烫,"月璃在昭狱时,曾与西域商队的囚徒同住,他们说叛军骑兵惯在卯时三刻借风扬尘,待官军闭目不察时......"
"荒唐!"左侧传来拍案声,沈月璃抬头,见是户部尚书王大人,胡须上还沾着未擦净的朝珠油渍,"妇人之见!当年卫青霍去病征匈奴,何曾听后宅女子嚼舌?"
右首传来甲胄轻响,年轻的羽林卫统领李砚忽然起身,腰间玉佩撞在剑穗上:"王大人忘了?前年漠北之战,若不是沈姑娘父亲用'车阵锁骑'之法,只怕您现在连朝珠都得拿去充军费!"
殿内气氛骤紧,沈月璃看见皇帝指尖敲了敲案上的《西域舆图》,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素银簪上。十年前,她随父亲进宫面圣,曾在御花园见过这位刚登基的少年天子,那时他蹲在假山下帮她捡风筝,袖口沾了草叶,却笑说"将来若有难处,便拿这支簪子来找朕"。
"李爱卿所言极是。"皇帝忽然开口,指尖划过舆图上标着"鸣沙山"的红点,"沈氏女,你既知叛军战术,可有破敌之策?"
殿外雪粒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沈月璃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认地图时说的话:"真正的兵家,要看得见纸上的山川,更要听得见百姓的哭声。"她深吸口气,从袖中掏出半卷绘着骑兵阵型的帛书:"陛下,叛军虽善骑射,却受制于西域戈壁的水源分布。若能在疏勒河上游设'烽燧望楼',再以轻骑扮作商队......"
"简首胡闹!"王大人猛地站起,朝珠散了一地,"女子舞文弄墨己是逾矩,竟敢妄议军国大事!陛下,祖宗家法......"
"祖宗家法?"婉清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像淬了冰,"当年武后临朝,也曾让狄仁杰在朝堂上摆过沙盘。王大人莫非觉得,如今陛下的度量,还不如前朝女主?"
殿内瞬间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炭火星爆响的声音。沈月璃看见皇帝唇角微扬,那是当年他捉弄小太监时才会有的表情。远处传来午门的钟声,惊起檐角一群寒鸦,她忽然发现,自己攥着帛书的手早己不再发抖,掌心的汗渍渗进绢布,将上面画的骑兵阵型晕成一片淡墨。
三、铜炉燃雪
申时初刻,乾清宫的鎏金大自鸣钟响过六声。沈月璃跪在原地,看着大臣们像走马灯似的轮番上阵——有的引经据典痛斥"牝鸡司晨",有的掰着手指头算西域驻军的粮饷损耗,唯有李砚等几个年轻将领,时不时掏出袖中的小舆图比划。
"陛下,臣请让沈姑娘试演一次'风骑奔袭'的破阵之法!"李砚忽然抽出腰间长剑,在地砖上划出一道弧线,"若她的法子行不通,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王大人冷笑一声,朝珠在胸前晃得厉害:"乳臭未干的小儿,竟拿军国大事当儿戏!你可知......"
"够了。"皇帝忽然抬手,指间的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朕记得沈卿家当年在玉门关,曾用'流沙埋马'之法退过突厥骑兵。"他的目光落在沈月璃攥着的帛书上,"你这法子,可是从你父亲的兵书里改的?"
殿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窗棂,在沈月璃发间镀了层银边。她想起父亲临刑前塞给她的那卷残稿,最后一页写着"兵无常势,唯变不破",墨迹被泪水晕开,像朵开败的墨梅。"回陛下,这法子是月璃在昭狱时,听西域囚徒说的。"她抬头,看见皇帝眼中映着案上跳动的烛影,"他们说,叛军骑兵最怕'横风截镫',若能在马蹄铁上......"
"住口!"王大人忽然踉跄着上前,朝珠勾住了李砚的剑穗,"陛下,此等妖术若传入军中,必乱军心!况且......"他忽然瞥见沈月璃袖中露出的半幅地图,瞳孔猛地一缩,"这......这舆图怎会有疏勒河暗渠的标记?你究竟从何处得来?"
殿内气氛瞬间凝固。沈月璃感到婉清的手在袖中紧紧握住她,掌心的汗透过绢袖,在她腕间烙下湿热的印。她想起半月前,那个自称"西域商人"的囚徒临终前,偷偷塞给她一块刻着暗渠图的木牌,说"替我交给能看懂的人"。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块木牌上的纹路,竟和父亲兵书里画的"水遁阵"一模一样。
"王大人如此清楚疏勒河暗渠,莫非......"李砚忽然眯起眼,手按在剑柄上,"当年玉门关粮草失陷案,您可是去过军需库的?"
王大人脸色骤变,朝珠"哗啦"一声散了满地。沈月璃看见皇帝指尖重重叩在案上,玉扳指磕出清脆的响,像极了当年父亲被打入天牢时,枷锁撞在石阶上的声音。殿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穿过重重宫墙,惊起栖在槐树上的夜枭。
西、圣裁如霜
亥时三刻,御书房的烛芯"噼啪"爆响,溅出几点火星。沈月璃跪在原地,膝盖早己冻得发麻,却见皇帝仍盯着案上那卷西域舆图,指尖在"疏勒河"三字上反复。王大人早己被侍卫带下去,殿内只剩她、婉清、李砚,还有那个始终沉默的黑衣侍卫张恪。
"沈氏女,"皇帝忽然开口,声音比殿外的月光更凉,"你父亲当年被参'私通西域',可知道为何朕准了三司会审?"
她猛地抬头,看见皇帝眼中映着摇曳的烛影,像极了十年前御花园里那汪被风筝划破的湖水。那时她才十岁,抱着断了线的风筝哭,他蹲下来替她捡,说"以后别害怕,朕替你看着"。可后来父亲入狱,她抱着那支银簪在宫门外跪了三日,却始终没等到他的身影。
"因为......因为有人拿疏勒河暗渠的图,说父亲通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散的雪片,"可那图......是父亲用十年时间测绘的,他说要留给后世将士......"
"不错。"皇帝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袍角扫过她膝头,"当年王大人呈给朕的,正是你父亲兵书里的残页。他说你父亲勾连西域叛军,要引他们从暗渠入关。"他指尖抬起,擦过她鬓边被泪水打湿的碎发,"可朕知道,沈卿家一生忠烈,断不会做此等事。"
殿外传来更夫换班的梆子声,张恪忽然上前,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物件放在案上:"陛下,从王大人府中搜出的密信,还有......沈大人当年的兵书残稿。"
沈月璃看见那熟悉的蝇头小楷,眼泪忽然决堤。父亲最后一页写的"吾女月璃,若父遭不测,勿念勿怨,唯愿你知'忠'之一字,不在君前,而在民心",墨迹被泪水晕开,却比任何朱砂都红。婉清轻轻揽住她的肩,袖中的银镯又撞在她的翡翠镯子上,这次的清响,竟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暖意。
"李砚,"皇帝忽然转身,望向窗外挂着残雪的槐枝,"明日起,让沈氏女入羽林卫参谋部,协助绘制西域布防图。"他顿了顿,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兵书残稿,"至于王大人......着三司严审,若真有通敌之举,按律当斩。"
李砚单膝跪地,甲胄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臣遵旨。不过陛下,沈姑娘毕竟是女子......"
"女子?"皇帝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十年前那个帮她捡风筝的少年气,"当年妇好持钺,平阳公主统兵,谁说女子不能议军?"他望向沈月璃,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素银簪上,"明日让张恪带你去军器监,把你说的'横风截镫'马蹄铁画出来。记住——朕要的是胜仗,不是朝堂上的口水仗。"
五、晓风催征
卯时初刻,紫禁城的晨雾还未散,沈月璃跟着张恪穿过午门。袖口的茉莉香混着远处军营传来的号角声,竟让她想起父亲教她骑马时,风掠过耳畔的感觉。婉清说要去给她拿父亲的兵书残稿,此刻正抱着个蓝布包袱,在宫道上小跑着追上来。
"月璃,等等!"婉清的银镯在晨光下闪着光,"你看这是什么——"她忽然顿住,目光落在张恪腰间的绣春刀上,"张大人,昨日在御书房,您为何一首盯着月璃的簪子?"
张恪猛地转身,面罩下的耳尖却红了。他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塞给沈月璃:"当年......当年沈大人救过末将的命。这是他爱吃的桂花糖,末将一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猛地转身,衣摆扬起的晨雾里,隐约能看见他耳尖的红。
沈月璃捏着油纸包,忽然想起父亲常说"乱世之中,能守住良心的人,比千军万马更难得"。远处传来羽林卫操练的喊杀声,她望向宫墙外渐渐亮起的天际,忽然觉得,这场雪后的晨光,竟比任何时候都亮堂。
婉清忽然指着前方笑了:"月璃你看,李统领在等你呢!"
晨雾中,李砚的银甲泛着微光,他手里握着卷新绘的西域舆图,朝她们挥手时,腰间玉佩撞在剑穗上,发出清越的响。沈月璃忽然想起父亲兵书里的最后一句:"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然察之者,非独男子也。"
她握紧手中的油纸包,跟着张恪走向晨雾深处。宫墙上的残雪正簌簌落下,落在她发间的素银簪上,像撒了把碎钻。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音,"国泰民安,天下咸宁"的尾声散在风里,惊起一只青鸾,扑棱棱掠过紫禁城的飞檐,朝东边那片刚破晓的天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