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晴是被檐角的紫藤花砸醒的。
晨光漏过窗棂时,她摸到枕头下那封信,边角磨得发毛——昨晚父亲把它塞进她手心时,指腹还在抖。
此刻坐在檐下竹椅上,信纸展开的动静像片枯叶,“我曾以为你是错的”几个字撞进眼睛,她喉结动了动。
“阿晴。”
林少安的声音混着酸梅汤的酸甜。
他蹲在台阶边,青瓷罐上凝着水珠,“今早新腌的,加了桂花。”简晴抬头,见他袖管沾着社区调解室的粉笔灰——他总说调解时在黑板上写满家属的话,比说十句都管用。
她把信摊在膝头。
林少安没问,只递过帕子。
帕子上有晒过的太阳味,像母亲晾的被单。
“我爸写,‘后来才发现,是我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她吸了吸鼻子,“他不敢承认,当年逼我考教师编,其实是怕活成他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被奶奶用‘体面’捆了一辈子的老学究。”
林少安把酸梅汤倒在粗瓷碗里,碗底沉着半朵桂花:“我调解过个爷爷,非说儿子当快递员丢人,后来翻到儿子藏的急救箱——给独居老人送药时总带着。爷爷抱着箱子哭,说‘我守了一辈子面子,我儿子守了一辈子命’。”
简晴笑了,眼泪却砸在信纸上,晕开个小团。
里屋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简越举着本硬壳相册站在门口,牛仔裤膝盖沾着灰——他今早说要“整理老房子的破书”,结果把旧书架撞歪了。
“姐,你看这个。”他翻到中间一页,照片上两个小孩歪头笑,她穿红棉袄,他套绿毛衣,“背面有字!”
简晴凑近。
照片背面是母亲的钢笔字,字迹娟秀:“姐姐要当照亮别人的光,弟弟就做她的影子吧。”简越喉结动了动,指尖蹭过“影子”两个字,声音发闷:“小时候我总觉得妈偏心你,现在才懂……”他突然转身,用袖子抹了把脸,“我去给爸泡杯茶!”
檐下的风掠过简晴耳尖。
她想起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你妈走那晚,喊的是‘晴晴别委屈’”。
原来那些年弟弟的冷脸,不是嫌弃她的职业,是嫉妒她“抢走”了母亲最后的牵挂。
“晴晴?”
简守仁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布包,老花镜滑到鼻尖:“我问了陈阿婆,你妈当年的教学资料在区档案馆。”他搓了搓手,“我……想看看她给学生写的教案。”
简晴应了声,起身时信笺飘落在地。
简守仁弯腰捡起,指腹抚过“我错了”三个字,像在摸什么易碎的宝贝:“你奶奶总说,‘体面是活人脸上的皮’。我年轻也想过当诗人,写月亮写田野,可她把我的诗稿烧了,说‘教师才是铁饭碗’。”
他低头看自己发白的衬衫,领口扣得整整齐齐:“后来我逼你考编,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辙——活成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简晴轻轻握住他的手。
老人的手背上爬着老年斑,掌心有常年握粉笔的茧。
“现在还不晚。”她说。
简守仁愣了愣,眼眶突然红了。
档案馆的旧空调嗡嗡响。
简守仁翻着泛黄的教案,手指停在某一页:“这是你妈带高三时写的,‘教育不是刻模子,是帮孩子找到自己的光’。”他抬头看简晴,“她总说我像块花岗岩,现在才明白,她是想把我敲开,看看里面有没有活的岩浆。”
简越趴在资料柜上,举着手机拍照:“姐,这个学生的感谢信你看!说‘许老师夸我作文有灵气,可我爸非让我考会计,是您找他聊了三晚’。”他声音渐轻,“和你现在做的事,好像啊。”
简晴没说话。
她望着父亲颤抖的肩膀,突然想起入殓师培训时老师说的:“最难的不是给逝者净身,是让活着的人学会好好告别。”
傍晚回家时,紫藤花开得正好。
简越抢着去厨房煮酒酿圆子,简守仁把教案摊在饭桌上,玻璃镇纸压着母亲的钢笔。
简晴找出母亲的课堂笔记,封皮上有她用红笔写的“给晴晴的礼物”。
“‘尊严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活出来的。’”她轻声读,“‘我见过扫大街的阿姨把制服洗得比衬衫还白,也见过坐办公室的先生躲在厕所哭——体面从来不是职业,是人心。’”
简守仁摘下眼镜擦了擦:“你妈走后,我把这些全烧了。”他从布包里摸出个铁盒,“后来又偷偷捡回来,粘了三年。”
风掀起一页笔记,落在简越刚剥好的荔枝上。
他盯着果肉上的字笑:“妈说‘越越的数学卷子藏在沙发缝里,别骂他,他给流浪猫喂了三天饭’。”
暮色漫进院子时,简守仁突然说:“清明快到了。”
简晴抬头。
老人望着檐下的灯笼,“你妈坟前的紫藤,该抽新芽了。”
简越往她碗里添圆子,热气糊住眼镜:“我买了新竹篮,装她爱吃的糖藕。”
夜渐深时,简晴在日记本上写:“原来和解不是把伤口缝上,是拆开,让光漏进来。”
窗台上的多肉被月光镀了层银。
她合上本子,听见父亲在隔壁翻教案的响动,弟弟哼着跑调的歌洗水果。
风裹着紫藤香钻进衣领,像母亲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清明清晨,细雨初歇。
简晴蹲在玄关换雨鞋,瞥见父亲提着竹篮站在门口,竹篮里的糖藕用蓝布包着,布角绣着朵小紫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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