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刚过第七天。
简晴坐在檐下老藤椅上,膝盖压着母亲的日记本。
纸页泛着旧茶渍的黄,翻到最后一页时,一片干紫藤"唰"地滑出来。
她弯腰去捡,半张泛黄信纸跟着飘落在地。
是母亲的字迹。
"贵校:我女儿简晴对生命有独特的理解力,恳请给予一次入学机会。"
简晴手指发颤。
殡葬礼仪培训学校的抬头刺得眼睛生疼——十年前她哭着说想当入殓师那天,父亲摔碎了茶碗,吼着"丢尽家门体面"。
她以为母亲站在父亲那边,原来母亲偷偷给学校写了信。
"晴晴?"林少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他拎着保温桶,酸梅汤的甜香混着紫藤花苞的清苦飘过来,"陈阿婆说你早饭没吃。"
简晴把信纸塞进袖口。
她抬头时眼眶发红,却笑得很轻:"我没事。"
林少安没接话。
他蹲下来替她捡信纸,瞥见落款日期时顿了顿——那是她高考填志愿前夜。
他把保温桶放在石桌上,轻声道:"下午我去殡仪馆找李曼青。"
"找她做什么?"
"你总说工作是给逝者体面,可有人连你给的体面都看不见。"林少安指节敲了敲信纸,"我得让他们看见。"
李曼青的化妆间飘着玫瑰精油味。
林少安把酸梅汤推过去时,她正给一位老人描眉:"简晴啊?
上回有个老太太临终前说想听《茉莉花》,她翻遍旧磁带找了原版;还有个消防员牺牲,家属说他总说'救人要挺首腰板',她给遗体调整姿势调了半小时。"
她蘸着粉饼的手停住:"上个月有个孩子来送别妈妈,简晴把逝者戴了十年的珍珠发夹擦得锃亮,那孩子摸着发夹说'妈妈的温度还在'。"
林少安低头记笔记。
钢笔尖在纸上洇开墨点,像朵小乌云:"这些够吗?"
"够让老古董明白,体面不是穿西装坐办公室。"李曼青扯下橡胶手套,"你要是拿这些去堵简老师的嘴,记得替我问他,当年简晴给流浪汉收尸,回来蹲在厨房哭,他怎么就看不见她红着眼说'他临死攥着半块月饼,肯定是想家了'?"
当天夜里,简守仁的书桌抽屉里多了个牛皮纸袋。
他翻报纸时碰倒茶杯,水渗进纸袋边缘。
老人手忙脚乱去抽纸巾,一张照片滑出来——是简晴跪在地上,给逝者整理皱了的寿衣,嘴角却带着笑。
背面写着:"王奶奶生前爱干净,临终前抓着护士的手说'别让我太丑'。"
第二张是简晴抱着个纸箱,里面堆满褪色的玩具:"七岁男孩车祸离世,家属说他总把玩具分给邻居小孩,简晴把玩具消毒后送到了孤儿院。"
简守仁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他翻到最后一页,是李曼青的字迹:"她不是在处理尸体,是在替活人接住最后一滴眼泪。"
院外传来脚步声。
简越拎着公文包进来,西装裤脚沾着泥:"赵阿姨来送青团,在客厅哭呢。"
赵秀兰的花布围裙兜着青团,眼睛肿得像两颗紫葡萄:"你奶奶走前还念叨,说你妈当年差点当上街道文艺队队长。"她抽了抽鼻子,"你爸说'当什么队长,好好管孩子',你妈就把演出服锁在衣柜最里面,一锁就是二十年。"
简越手里的青团"啪"地掉在桌上。
他突然想起上周整理母亲遗物时,衣柜最里面确实有个红绸包,打开是件水袖上沾着金粉的戏服。
"你姐选入殓师那天,你妈躲在厨房哭。"赵秀兰抹眼泪,"我问她咋了,她说'晴晴像我,偏要走条难走的路'。"
简越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小时候姐姐蹲在院子里给流浪猫收尸,母亲蹲在旁边帮她挖小土坑;想起姐姐第一次带奖杯回家,父亲摔门而出,母亲偷偷把奖杯擦得锃亮,摆在五斗柜最显眼的位置。
深夜,简守仁的卧室灯一首亮着。
简越起夜时,看见父亲坐在床头,手里攥着母亲的旧照片。
相框边角磨得发亮,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红戏服,水袖扬起半朵云霞。
"越越。"简守仁的声音哑得像砂纸,"你姐......现在过得好吗?"
简越靠在门框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见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周更多了:"她给每个逝者写告别信,说这是他们和世界最后的对话。"他顿了顿,"上次有个爷爷走了,家属说他最遗憾没参加孙女婚礼,姐就把爷爷的袖扣别在婚书上,孙女哭着说'爷爷的祝福,我收到了'。"
简守仁没说话。
他摸出枕头下的牛皮纸袋,指腹蹭过照片上简晴的笑。
窗外起风了,檐下的紫藤花苞轻轻摇晃,像一串没说出口的道歉。
陈阿婆是在黎明前撒的种子。
她蹲在老宅墙角,手心里攥着十粒紫藤籽。
风掀起她的蓝布衫,露出膝盖上的旧伤疤——那是十年前简母为了帮她抢被风吹走的床单摔的。"老姐妹,"她对着墙根轻声说,"你家的春天,该来了。"
简晴凌晨起来倒水,看见陈阿婆的背影。
她没出声,只是站在檐下望着紫藤花影。
风里有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极了母亲梳头发时用的桂花头油。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纸,突然听见母亲的声音,轻轻的,像当年哄她睡觉那样:"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林少安的电动车停在院外。
他坐在车上翻通讯录,手指在"张老师"三个字上顿了顿。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嘴角的笑,像檐下新抽的紫藤芽,带着点蓄势待发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