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后第三日,陈阿婆的竹布包沾着晨露叩响简家院门。
简晴刚给檐下的紫藤浇完水,见老人怀里的蓝布包鼓囊囊,布角还垂着半截褪色的红丝线——和母亲旧衣箱里的衬布一个花色。
"晴晴啊。"陈阿婆把布包往她怀里塞,指节上的老年斑蹭过她手背,"今儿收拾老箱子,翻出你妈当年藏在书柜夹层的信。"
简晴指尖一紧。
布包还带着旧木柜的潮气,她掀开蓝布,一沓泛黄的信纸滑出来,最上面那张有块褐色的渍,像眼泪晕开的。
"你妈写这些时,正跟你爸闹别扭。"陈阿婆扶着门框喘气,"那回你爸非逼你考教师编,你妈关在房里哭了整宿。
我隔着墙听着,信纸窸窸窣窣响到后半夜......"
简晴拆开最上面那封。
墨迹己淡,却字字扎眼:"如果我走了,请告诉晴晴,我不是不要她。
是我怕她活成另一个我——活在别人的体面里,连哭都要挑没人的巷子。"
风卷着紫藤花瓣扑进来,落在信纸上。
简晴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蹲在院角哭,她递手帕,母亲抹了把脸说"沙子进眼睛了"。
原来不是沙子,是压在喉头的话。
社区办公室的门被敲得咚咚响时,简晴正把信收进铁盒。
林少安举着保温杯探进头,杯口飘着酸梅香:"王主任说要办'生命故事展',联合老年大学,你要不要讲讲......"
"讲我妈的事。"王秀芬从里间探出身,手里攥着一沓报名表,"你整理的那些老物件,还有你妈画的紫藤,正好能展。"
简晴喉咙发紧。
母亲的画稿还在玻璃罩里,铜铃在旁边晃,"叮铃"声像母亲哼过的童谣。
她摸了摸铁盒,里面的信还带着体温:"我......试试。"
准备布展那周,简晴的手机总在半夜响。
第一次是封匿名邮件,附件是张1987年的毕业照,二十来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挤在教学楼前,最中间的姑娘扎着麻花辫,左脸有颗小痣——是母亲。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你是我们的骄傲。"字迹工整,像父亲批改作业时的笔锋。
第二次邮件是张教案复印件,《紫藤萝瀑布》的板书,末尾有行小字:"愿我的学生,都能活成自己的光。"简晴盯着"自己的光"看了半小时,突然想起父亲书房的抽屉——那里总锁着个黑皮本,他擦灰时总对着本子发愣。
展览当天飘着细毛毛雨。
简晴把母亲的画稿、铜铃、老照片摆上展柜,抬头时看见穿墨绿旗袍的老妇人站在母亲毕业照前,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小痣。
"刘老师?"简晴认出来,是老年大学教国画的讲师,"您......"
"我是您妈的学生。"刘老师转身,眼角的泪把粉都冲开了,"1985年,我高二。
您妈要辞职照顾你,我们全班堵在办公室门口哭。"她抽了抽鼻子,"可您妈摸着我的头说:'我愿意的,只要她以后可以自由选择人生。
'"
简晴的指尖抵着展柜玻璃,凉意顺着胳膊往上窜。
母亲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那年她高考填志愿,母亲站在父亲身后,嘴唇动了动,最终说:"晴晴,你选。"
布展结束时,简越抱着一摞相册冲进来,眼镜片上沾着雨珠:"姐!
爸让我送的!"相册封皮是父亲的字迹:"周敏(简母姓名)纪念集"。
翻开第一页,是母亲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第二页,是她带学生春游的合影;第三页,夹着封泛黄的信,落款是"1983届全体学生":"周老师,您是我们见过最亮的光。"
"爸说......"简越挠了挠后颈,"他联系了您妈当年的同学,跑了三趟档案馆。"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今儿翻他抽屉,看见半张火车票——去您妈老家的。"
简晴攥着相册坐在屋檐下。
暮色里,紫藤花一串一串往下垂,像母亲当年别在她发间的头花。
她摸出陈阿婆给的信,最底下那页边缘焦黑,像是被火烧过又救回来的。
她对着月光仔细看,发现焦痕处的纸层能掀开。
指尖轻轻一挑,内层露出行铅笔字,己经褪成浅灰:"若有一天我离去,请查1992年某日日记本夹层。"
风突然大了些,紫藤花簌簌落进她怀里。
简晴摸着那行字,想起母亲去世前一年的冬天,她半夜起夜,看见母亲在书桌前写东西,见她进来就慌忙合上本子,说:"写点家务账。"
现在她知道了,那不是家务账。
檐角的铜铃突然响了,清脆的"叮铃"声里,简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把信重新收进铁盒,手指在盒盖上——1992年的日记本,母亲藏了什么?
月亮爬上青瓦时,她起身回屋。
书桌上,母亲的画稿在玻璃罩里泛着暖光,旁边是父亲送来的相册,最上面那张毕业照里,母亲正望着镜头笑,左脸的小痣像颗星星。
简晴打开抽屉,最深处压着个蓝布包——那是母亲的遗物。
她轻轻解开布包,露出个旧日记本,封面写着"1992年 周敏"。
夜风掀起日记本扉页,一张泛黄的照片飘出来。
照片里,年轻的母亲抱着小简晴站在紫藤花下,身后是笑得灿烂的父亲。
简晴捡起照片,手指抚过母亲的脸。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日记本上,她望着"1992年"三个字,喉咙发紧。
明天,她想,明天就翻开。
紫藤花在风里摇,像母亲在说:"晴晴,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