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医院的走廊里,李医生把病历本往简守仁手里一塞:"老太太这情况,家里比病房强。"
简晴蹲在奶奶轮椅前系安全带时,听见父亲喉咙里滚出一声闷哼。
她抬头,正撞进简越皱成包子的脸——弟弟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捏着西装袖口,像在躲什么脏东西。
西合院的门轴吱呀响了三声。
简晴把奶奶抱上老榆木炕时,闻到了熟悉的樟木香。
五斗柜上落着层灰,最下层蓝布包还在,她伸手摸了摸,没敢现在打开。
"我去煮粥。"她转身要走,简守仁突然挡住厨房门。
老头鬓角白得刺眼:"砂锅里有剩饭。"
"奶奶要喝南瓜小米的。"简晴没停步,"您忘了?
她去年住院时说,就馋我煮的那口甜。"
简守仁的喉结动了动,退到一边。
接下来的七天,西合院的晨雾里总飘着粥香。
简晴天没亮就起来,把南瓜削成薄片,小米淘三遍,等锅沿冒白泡时,她搬个小马扎坐在炕边,给奶奶揉腿。
老人腿上的老年斑像片枯树叶,她手法轻得像掸灰,"昨天社区王奶奶说,您年轻时跳扇子舞,腿肚子转得比风车还快。"
奶奶闭着眼笑,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水。
简越在客厅摔了三次杯子。
第三次是周二早上,他端着咖啡路过厨房,突然皱起鼻子:"姐,你洗手没?"
简晴正给奶奶折纸鹤,纸在指尖翻飞成尖嘴鹤头:"洗了八遍。"
"八遍也没用。"简越把咖啡杯重重一放,"我问过张律师了,护工一天三百,我出。"
简守仁在书房咳嗽了一声。
夜里十点,简晴给奶奶掖好被角,听见书房门"咔嗒"开了道缝。
简守仁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截枯树枝。"别进书房。"他说,声音比窗外的风还硬。
简晴没说话,转身回屋时,瞥见书桌上摊着本泛黄的笔记本。
那本子在简守仁枕头底下藏了十年。
此刻他蜷在藤椅里,台灯把纸页照得透亮。
第一页是妻子的字:"守仁又把晴晴的报考表撕了,说教师编才是正经路。"第二页:"晴晴在卫生间哭,我隔着门摸她的手,她指甲掐进我掌心。"最后一页的字迹潦草得像被水浸过:"他总以为体面是别人看得见的东西,却看不见女儿眼里慢慢熄灭的光......"
窗外的风撞在紫藤架上。
简守仁摸出根烟,火机打了三次才燃。
火星子映着本子上的字,他突然想起女儿高考那天,她站在客厅说:"爸,我想考殡仪学院。"他当时抄起桌上的茶杯就砸,茶水泼在女儿白裙子上,像朵黑花。
"爸!"
简越的叫声惊得他手一抖。
儿子站在书房门口,西装皱得像团纸,"林少安非让我跟他去殡仪馆。"
林少安的电动车停在殡仪馆门口。
简越捏着鼻子往里走,消毒水味呛得他首咳嗽。
停尸房外,有个老头抱着遗体哭,肩膀抖得像筛糠:"妞妞,爸错了......你说想当舞蹈老师,爸非逼你考公务员......"
"你说你姐的工作晦气。"林少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你爸呢?
他亲手毁掉一个孩子的梦想,就不算杀人?"
简越的后颈冒起冷汗。
老头的哭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根细针扎他耳朵。
陈阿婆的腌萝卜是在下午送来的。
简晴接过玻璃罐时,老人的手指在她手背上按了按。
等她回屋掀开萝卜,底下躺着张照片——年轻的女人抱着穿红棉袄的小丫头,身后是满架紫藤,紫得要滴下来。
"你妈最爱这花。"陈阿婆蹲在院门口择菜,声音轻得像片叶子,"那年你爸砍花藤时,她蹲在地上捡花瓣,捡着捡着就吐了血。"
简晴的指尖掐进照片边。
照片里的自己正笑着,母亲的脸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那晚,自己趴在病床边哭,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晴晴,要活成你自己的样子。"当时她以为是病糊涂了,现在才懂,那是最后一句交代。
深夜两点,简晴被动静惊醒。
奶奶的手像把钳子攥住她手腕,老人的眼睛亮得反常:"晴晴,你妈......她不是生病走的......"
"奶奶?"简晴坐首身子,手忙脚乱摸床头的血压计。
"是为你挡了一巴掌。"奶奶的声音突然清晰,"你爸要撕你录取通知书,你妈扑过来......她心脏不好......"
监护仪的警报声炸响。
简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脑袋里裂开,她听见简越撞开门的声音,听见父亲喊医生的声音,可她动不了。
奶奶的手慢慢松了,像片被风吹落的紫藤花瓣。
她跪在地上,眼泪砸在照片上。
母亲的笑脸渐渐模糊,却在模糊里浮出另一个画面——五斗柜最下层的蓝布包旁,有只生了锈的铁盒,盒盖上压着半朵干紫藤。